第三十六章 夜游

竹里馆。
书桌上，宣纸铺陈。
沈良玉自笔架上取一支紫毫笔握于手中，缓缓在砚台中搅蘸，待笔尖兔毫润足了，凝神提笔落字：
用晦处明，安心适境。
写的虽是出世之语，然笔锋杀入纸间，铁画银钩，力达千钧。
疾风站在一旁看着。
公子……是想念梁洲时的日子了？
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
平津城虽好，但对于一个习惯了金戈铁马生活的少年将军而言，未免太过平淡憋闷。
沈良玉写完把笔放在一旁，静静地把这几个字又看了一遍。抬眸之际，不意瞥到桌角一幅字。
说这是幅字，未免有些奖掖抬举。
弯曲的字迹活像是鸭肠，落笔提顿又似是鸡爪挠成一般，大抵是写字之人不怎么会蘸墨运笔，写着写着，纸上就落了一团墨迹，把上下两个字涂蘸在一处，每个字只憋屈地露出一半样貌，如同猪身配了狗头，看上去滑稽怪异。
沈良玉先是一怔，旋即忍不住笑出声来：“疾风你看，这幅字怎么样？”
疾风：……
他还能觉得怎么样？这字……他根本就没看出来写的是个什么！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沈良玉念出声：“少年豪情，诗是好诗，字……亦不落俗套。”
说罢，忍不住又笑。
江沅这些日子常来竹里馆看书，她本就一身江湖侠气，读多了“武经冠冕”、“谈兵之祖”，不免豪气激昂，有时看得兴起，便也抓过笔来，胡乱涂抹一番。
这两句诗便是昨日她从书中抄的。抄完了，她就将字推在一边，埋头继续津津有味读那书中‘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的故事。
若是她知道今日沈良玉看了她的字笑成这样，怕是要捶胸顿足，悔不将这幅‘墨宝’早些撕碎了藏起来。
疾风挠挠头，心里还在纳闷，公子到底是怎么看出来这一团‘鸭肠’写的是什么的。
沈良玉止住笑，转头看看他：“疾风，你有妹妹么？”
疾风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目光变得温和：“有。”
他有妹妹，也有弟弟。
当初家乡遭了旱灾，一家人生活无以为继。走投无路之时，他加入了大将军沈冲的虎贲营。他虽然年纪小，但很能吃苦，心里只念着若能立下战功，远在家乡的弟弟妹妹生活也能跟着好起来。
他打仗时从不退缩，人又忠诚可靠，很快便引起了沈冲的注意。见他与自己的儿子年纪相仿，沈冲便提拔他做了沈良玉的侍卫。
自那之后，他已然在沈良玉身边待了整整四年。
上次他告假回乡时，弟弟又长高了一头，快要到他的肩膀了，妹妹已经成了大姑娘，见了他竟是还有些羞涩。
时间过得真快啊。
疾风想起小时候兄妹三人在一起疯闹时的情形，又看看沈良玉手边那幅狗刨似的字，便也笑了：
“公子难得在平津久待，应是多花些时间陪陪小姐。”
言下之意，沈良玉身为武将，不知道何时又要被派驻何处，既然现在有机会和沈宛曈在一起，自是应当多花些时间陪伴手足至亲。
沈良玉沉默不语，把那幅字拿在手中兀自出神。
疾风觉得，公子定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这不，人晚饭后突然说要陪着小姐一道去世宁街走走。
世宁街是平津最繁华的大道，两旁商铺林立。这几日适逢皇帝寿诞，整条街几乎彻夜长明，热闹非凡。
“我想去世宁街走走。”
江沅说这话的时候，只等着沈良玉回她一句，“好。”
之前她拿到了三幅画，今晚，她想着去探探剩下几副画的下落。
沈良玉看着她期盼的眼神，略一思忖：
“我陪你一道去。”
江沅：……
见鬼！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沈良玉，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忍住没把手里的筷子掰断。
用过完饭，两人一道出门。
沈良玉走在前面，轻松自若，江沅跟在后面，心里万般不情愿。
疾风看在眼里，甚觉欣慰。
对嘛，这才像兄妹。
看把小姐高兴的。
是夜。
世宁街上热闹非凡。
灯盏高悬于市，熠熠生辉，清风所过之处，点点光芒随之轻曳，仿若银河般飘渺璀璨，把一条长长的街巷照得通亮。
来往路人如织，叫卖声，笑语声，嬉闹声交织在一处，把原本清冷的深秋都染上一层暖意。
江沅茫然四顾。
按照原本的设想，她现在应该藏在树后，隐于檐上，匿入巷中……
唯独不该这般光明正大走在街上。
她正胡思乱想着，几个小小的身影嬉闹着自街角追逐而至。冲在最前头的小男孩一面疯跑，一面还不忘回头看看后面的‘追兵’。
一个是心不在焉，一个是玩的忘形，眼见着两人就要撞在一起，沈良玉反应快，赶紧把江沅拉到旁边。一群孩子若小燕般堪堪在两人身前飞跑而过，随之而起一阵风，把少女的发梢裙角高高扬起。
江沅这才回过神来。
沈良玉看她手忙脚乱整理被拂乱的发梢裙角。
灯火映亮了她脸庞，莹白肌肤泛起暖玉般淡淡光泽，点点亮光映在明眸中，像是星光。
有时与他很亲近，有时却又疏离得像个陌生人。
江沅理好妆发，抬头看看漫天灯盏。
闪耀明亮，似是缓缓流淌的星河。
蓦然间，心中释然。
上一次……还是她与明欣和甘弈刚来平津的时候吧。
三个孩子被漫天光华耀花了眼。
时间过得多快啊，连皇帝老儿都已经换了一个。
今晚既是办不了‘正事’，那开心玩玩倒也不错。总归来日方长，该是她的，终究会落到她手里。
沈良玉觉得，身边人一下子提起了兴致。
开始有些……忘形了。
“吃吗？”
一支冰糖葫芦突然跳到他的眼前。
火红的山楂鲜艳诱人，被晶莹透明的冰糖包裹着，像是一串玲珑剔透的红灯笼。
沈良玉：……
江沅咬住一颗山楂，沿着竹签把它顺入口中：
“吃啊。”
她又把竹签往他跟前递了递。
那时候，她们三人就是这样分一支冰糖葫芦的。
她记得清清楚楚，明欣把冰糖葫芦递到甘弈手中时，他欢喜得不得了。
她由此得出一个结论，男子也是贪嘴的，只是平时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吃吧，羞什么。”
江沅笑着把冰糖葫芦凑到沈良玉嘴边。
冰糖沾在他的唇上，又凉又甜。
他忍不住咬了一口。
“怎么样？好吃吧？”江沅看着他，笑得眼睛眯成了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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