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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章 宫禁重地,成何体统!


  含元殿
  崇平帝点了点头,算是认可贾珩建言,吩咐说道:“兵部,武选清吏司要拟出将校名目来,将京营、地方都司的官将,择选忠勇智谋兼备者列入,以供参酌。”
  杭敏拱手道:“臣遵旨。”
  这时,军机司员金孝昱目光闪了闪,抱拳道:“臣以为当对京营诸将仔细甄别、考察才是,军机处与闻枢密,会同兵部考核才具,输送北平经略安抚司。”
  贾珩面色谨肃,朗声道:“圣上,臣以为此议可行,臣愿亲领此事。”
  此时金孝昱脸色一黑,心头就有些不悦。
  他这番提议,自是为了自己可以插手京营做准备,这贾子钰竟这般贪功揽权?
  崇平帝点了点头,看向贾珩,目光温和几分,道:“你和施卿多多商议才是。”
  虽然对其方才提议未予采纳,但由贾珩领兵京营,钳制武勋的政治布局,依然未变。
  只是也不知为何,崇平帝忽然觉得心底深处有一些隐隐的失望。
  终究是年轻,纵然天赋异禀,才情过人,可未经战事,尚需多加磨勘才是。
  毕竟这般多的军机和内阁阁臣,只有一个杭敏与史鼎不痛不痒的赞同,其他人多是对贾珩的提议反应冷淡,这就说明对贾珩关于河南局势的推断并不认可。
  只是,方才所议为调兵必要性论证,而非人事任命和国策走向,也就没有争执的剑拔弩张,可恰恰是这种冷飕飕的议事气氛,比那种言辞激烈、赤膊上阵的议事氛围,让身为御极天下十数年的崇平帝,更能“觉察”出贾珩所提议不够成熟。
  一般情况下,一项提议也好,或者一个推断也好,没有获得广泛的支持和赞同,那么只有一个缘故——价值不高,甚至没有价值,连引起争论的价值都没有。
  形象一点儿说,如果没有被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数次打断,提议就不够英明、正确。
  “臣遵旨。”贾珩面色不改,拱手道。
  他对崇平帝的表现并不意外,对他的信任依然安若磐石,但因为高期望值,心底或许有一丢丢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望。
  而后,群臣又开始议着经略安抚司的相关事务,贾珩面色如常,该发言时发言,该沉默时沉默,似乎完全不为先前提议被否之事影响丝毫。
  这一幕落在韩癀眼中,却让其高看了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才是重臣风范。
  臣下的提议被否决得多了,天子从来不需要对臣下言听计从。
  “内阁诸卿留下,军机处众卿先回武英殿。”过了一会儿,崇平帝沉声说着,分明准备议着内政。
  “是,圣上。”军机处众人齐声应着,相继出了含元殿。
  贾珩则走到屏风前,面无表情地收着其上舆图,拔着屏风木框上的一根钉子。
  这落莫一幕落在一时还未离去的柳芳眼里,心头冷笑不止。
  异想天开的提议,被内阁与军机众臣齐齐反对,这就是我大汉朝与闻国政的军机重臣?
  看着那张年不及弱冠,年轻的几乎过分的面孔,柳芳忽而生出一股“我上我也行”的志气。
  贾珩卷起舆图,再不多言,朝崇平帝拱手告退,神情漠然地出了含元殿,立身在广场上,抬眸望去,却见不知何时,日悬中天,春日煦光普照大地,赫然到了晌午时分。
  今日,又是一个晴天。
  贾珩如是想道,举步向着武英殿而去,行过巍峨宫殿遮蔽的阴影,听着春风吹过金色琉璃瓦发出的“呜呜”声,红色梁柱下,头戴山字无翼冠,着飞鱼服,执刀而立的卫士,在春日微风中岿然不动。
  贾珩步伐不疾不徐,却在思索着河南局势。
  如果说昨日还有六分把握,那么现在已有八成把握,因为河南之变,哪怕是中枢阁臣都没有料到,他如果易地而处,也要抓住机会裹挟流民,席卷州县。
  而在贾珩思量时,武英殿左侧忽而传来一道唤声,带着几分戏谑。
  “这不是贾大人吗?这都晌午了,可是要回家用午饭?”金孝昱笑问道。
  这是讽刺着贾珩前几日在中午翘班儿回家。
  而不远处又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柳芳笑着近前,说道:“贾大人应不是要回家,说不得哪位皇女已备好了午膳在宫里招待贾大人,这般艳福,真是羡煞旁人呢。”
  金孝昱笑道:“竟还有此事,贾大人听说当初幸进,也是走的某位公主的门路吧?”
  贾珩徇声望去,只见前军都督同知柳芳,后军都督佥事石光珠,三等威远将军马尚,还有金孝昱以及穆胜等人。
  多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贾珩,只有东平郡王之子穆胜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贾珩按紧了腰间宝剑,冷冷看了一眼柳芳和金孝昱二人,沉声道:“柳芳,金孝昱,此为宫禁重地,尔二人身为军机司员,与闻枢密,却在此嬉笑无状,成何体统!本官为值宿军机,着命尔等即日归家自省,不得有误。”
  金孝昱、柳芳:“???”
  穆胜以及马尚等人面色倏地一变,似是没有想到对面之人竟猝然发难!
  柳芳怒目圆瞪,正要张嘴驳斥,却见那蟒服少年面色如霜,冷喝道:“锦衣卫士何在?”
  原本在廊柱、殿角戍卫的七八个锦衣府卫,步伐匆匆下了楼梯,为首者是一个试百户,拱手道:“卑职见过都督。”
  “将这全无体统的二人带离宫苑!”贾珩沉声道。
  他为锦衣都督,在宫中有维护警戒之责,可以简单命令锦衣卫士。
  “诺。”锦衣将校未曾犹豫,吩咐着几个卫士按住柳芳和金孝昱两人。
  “贾子钰,你要做什么?”柳芳面色倏变,道:“你凭什么动本官?”
  贾珩冷冷看向柳芳,道:“军机处章程赋军机大臣以黜罚军机司员之权,柳芳、金孝昱,你二人回府反省五日,写一封检讨书递交本官,再前来军机处行走,至于着锦衣卫士拿下汝二人,本官为锦衣都督,有警戒皇宫,维持仪仗之责,尔等在此三五成群,拦阻军机大臣,嬉笑讥骂,何其妄为!”
  此言一出,柳芳只觉眉心狂跳,怒火在胸中积郁,熊熊而燃。
  你是锦衣都督,又是军机大臣,锦衣都督因为我等拦阻军机大臣,然后拿下我等?
  对了,军机处章程,当初也是你贾某人制定的!
  贾珩道:“将此二獠叉出去!”
  摆了摆手,示意锦衣校尉将两人架走。
  柳芳面色怒气翻涌,咬牙切齿道:“贾珩小儿,你给本官等着!”
  贾珩面色淡漠,说道:“詈骂,威胁军机重臣,罪加一等,堵住嘴,叉出去,杖二十!”
  三等威远将军马尚,石光珠等人脸色微变,目光惊疑不定。
  金孝昱面色大怒,叱骂道:“姓贾的,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宁国一庶支,靠女人裙带得以幸进,竟敢对我等无礼?”
  此言一出,东平郡王之子穆胜心头“咯噔”一下,暗道不妙,只怕要出大事!
  贾珩面色如冰,已紧紧按住了剑柄,忍住心头一股杀意,沉声道:“堵住他的嘴!皇宫禁地,胡嚷乱喊,詈骂军机重臣即刻拖至宫门杖责四十。”
  “诺。”锦衣试百户拱手应着,拿着一团破布塞到金孝昱和柳芳嘴里,然后吩咐着几个锦衣校尉,押着剧烈针扎的金孝昱,以及面带怒气的柳芳,向着宫门方向而去。
  东平郡王之子穆胜拱了拱手,道:“贾大人,金、柳二人莽撞无知,可否轻罚?”
  此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帮着求情。
  贾珩道:“此二人视宫禁重地如无物,咆哮詈骂全无体统,本官没有治二人大不敬之罪,已是网开一面,否则,胆敢如此辱骂军机大臣,本官为锦衣都督,掌天子剑,岂容此二獠撒野放肆!”
  正因为骂的是他本人,他以锦衣都督权柄责之,还要顾忌一些影响。
  如今的他终究不是当初面对齐王,可以拔剑而起,怒斩齐王家仆的时候,斗争要讲策略。
  金、柳二人,鼠辈而已!
  就在这时,史鼎从不远处走将过来,笑着打着圆场道:“子钰,怎么了,这般热闹?”
  说着,瞥了眼被锦衣校尉拖拽着向宫门方向的金孝昱以及柳芳,心思电转,猜测出经过,道:“子钰,柳芳素来粗鄙,莽撞无礼,金孝昱仗着其父为西宁郡王,自己为世子,向来骄狂跋扈,目中无人,这等世家子弟,我在西北随着西宁郡王征战时,就知这小子的性情。”
  这般说自是帮着贾珩说话,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但凡拎得起都知道站谁,更不必说先前举荐之因。
  贾珩深深看了一眼史鼎,道:“军机处为枢密重地,此二人滥竽充数,充塞其内,与国家大事是祸非福!”
  同一时间,含元殿,崇平帝正在与三位内阁重臣议事,这时,忽见一个内监在宫殿门口朝着戴权使着眼色。
  “戴权,问他什么事儿?”崇平帝瞥见那内监,皱眉道。
  “是,陛下。”戴权暗骂这内监好不晓事,出声应着,快步来到殿门口,脸色阴沉,目带杀气,阴测测道:“活腻了。”
  “戴公公,出事儿了。”内监强忍心头惧意,凑近戴权耳畔低语。
  戴权一张原本就有些发白的脸,刷地变得苍白,下意识地就想压下此事。
  军机处的人起了争执,还是贾子钰,看着他过往出手阔绰的份儿上……
  可这般大的事儿,也不好压。
  这时候,崇平帝偏偏和内阁阁臣议完一节,沉声问道:“什么事儿?”
  戴权只得转身过去,说道:“陛下,军机司员柳芳、金孝昱、石光珠等人,拦阻贾子钰之路,与其起了口角,贾子钰以锦衣都督之权,令锦衣校尉叉二人出宫苑,杖责之。”
  此言一出,杨国昌脸色剧变,苍声道:“军机处执掌枢密机要,皆为国家重臣,竟是起了口角,简直匪夷所思,不知可有兵部相关人等?”
  暗骂了一声武勋粗鄙。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不赞成设置什么军机处,将一些武勋汲取进去,如今权当是圣上以此安抚、拉拢武勋的手段。
  戴权迟疑了下,道:“倒并未见着。”
  杨国昌冷声道:“果然如此,彼等武勋,不识礼数,竟在宫禁中争执,丢人现眼!”
  内阁次辅韩癀白皙、儒雅的面容上,现出一抹思索,目光闪了闪,心头就有几分异样。
  崇平帝脸色冷硬依旧,心头隐约有着几分猜测,大抵是柳芳以方才之事奚落,这柳芳以及武勋原就与子钰不对付。
  只是,竟如何在宫禁中起了争执?
  戴权看了一眼崇平帝晦暗不明的脸色,低声道:“陛下,好像是韩、金两人挑衅在先,斥骂贾珩,故贾珩以军机大臣之权命二人回府反省,二人嚷喊詈骂,贾珩着人拿下二人,牵至宫门杖责。”
  刑部尚书赵默皱了皱眉,喝道:“圣上,宫禁重地,成何体统!”
  这些武勋,哪里有一点儿朝廷大臣的威仪,口角争执,然后命锦衣杖打,简直不可理喻。
  此刻,身为文臣的赵默,本能生出一股厌恶,甚至根本不去判断其中是非曲直,因为都是武勋,武勋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粗鲁武夫。
  崇平帝面色淡漠,如金石清越的声音带着几分莫名之意,道:“年轻人少不更事,意气激烈。”
  心头难免起了一些琐碎的念头,年轻人少不更事,至于这个年轻人是谁,或许是指金孝昱,或许兼而有之。
  这其实还是先前崇平帝心底某种细微失望的延续。
  说来说去,贾珩在很早以前给这天子太高的期待所致,凡事深谋远虑,算无遗策,但结果深夜奏禀大事,天子召集重臣相议,发现贾珩之推断并不尽然,这就好比完美无瑕的瓷器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完美主义者很难当作这裂痕不存在。
  这是一种微妙的心理,好比波峰回落了一些,先前贾珩就是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儿,故而没有表现出丝毫因为进言不被采纳的低落情绪,否则就是在政治不成熟的表现。
  杨国昌见此,心头忽而闪过一道亮光,苍声道:“圣上,贾珩为掌兵勋臣,却擅自指使锦衣于宫禁行事,且锦衣唯命是从,臣以为实在不妥。”
  韩癀闻言,心头猛跳,只觉得后背生出一股寒意。
  暗道,这句话真是阴毒,指使锦衣,且锦衣唯命是从,这是直指贾子钰以臣子身份僭越。
  可维护大臣体统威仪,哪怕是身为内阁阁臣的他,也可吩咐锦衣拖拽走两个小小司员出宫,纵有弹劾,视若清风拂面,这是重臣风度。
  不过贾珩内掌锦衣,外掌京营,又是军机大臣,的确权柄过重了,尤其先前兴起大狱,威福自用,削一削也是应该的。
  可惜是杨阁老出言,这话一出口就弱三分力度。
  崇平帝面色顿了顿道:“军机大臣自有威严,岂得小臣喝止讥骂,况贾珩为锦衣都督,指使锦衣维持宫禁安宁,分属职责之内,并无不妥。”
  因为杨、贾两人早有宿怨,这谗言首先就被崇平帝带了一层滤镜,下意识觉得小题大做。
  杨国昌闻言,心头倒也不气馁。
  那贾珩小儿正得圣眷非短时间可以动摇,现在就是在圣上跟前儿留个影儿。
  不说其他,只要河南那边儿传来捷报,贾珩小儿在圣上心头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韩癀凝了凝眉,看了一眼崇平帝,暗道,哪怕经过先前一事,只要还没犯大错,贾子钰就动摇不得。
  却说另外一边儿,贾珩着人将金孝昱与柳芳拖拽出宫门,忠靖侯史鼎也劝了一阵,而后穆胜、石光珠等人纷纷而走。
  贾珩点了点头,做完这些,回头看了一眼含元殿方向。
  他冒着圣眷降低的风险,惩治金柳二人,无非是一旦让金柳二人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军机重臣的体面荡然无存,再等事后验证他所言,报复金柳二人?
  一来反击力度不够,二来也有小人得志之嫌。
  就是要在刚刚提议被群臣反对的逆境中反击,可见铮铮风骨,事后方知,司掌军政枢密的智谋之士,岂能为愚夫、蠢货所辱!
  至于减弱波动的圣眷,等到河南方面传来军情急递,反而会“井喷”式反弹,达到一个新的信任高度。
  金、柳等人,多半直接被天子“泄愤”地开革出军机处。
  贾珩面色顿了顿,收回目光。
  将前往面圣,辞去军机大臣,等着将来崇平帝再求自己出山平叛的危险想法掐灭。
  为了这档子事儿,或者说现在的君臣关系,不值当拉扯幅度这般大,拿捏君主,爽了一时,可其实早已埋下了身死族灭的祸根。
  或者说,永远不要让皇帝产生自己曾经低声下气求过臣子的想法。
  后悔、愧疚,还在正常的拉扯幅度,但让皇帝求臣子,那么臣子得用时还好,不得用时,就是一根扎在心底的刺,臣子的最终结局一定是死无葬身之地!
  君臣相处,大抵也如情侣相处,一味君臣相得,如鱼得水,完全没有拉扯,好感再是增长也有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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