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仲文
时至三更,叶璟明只身走在僻静的巷上,径上碎石,檐下残雨,和着他一深一浅的脚步声,荡在浓稠的夜色里。
月黑风高,四方寂寂,是杀人作案的好时机。
叶璟明身后骤起一道风声,一股莽撞但雄浑的气劲凶狠朝他扑来,叶璟明如今动作与感知甚至逊于常人许多,他陡然一惊,已被身后偷袭的人死死捂住了嘴巴。
来人瓮声瓮气说:“打劫。”
叶璟明:“……”
来人见他不语,既不惊不怒,也不挣扎,费劲想了好一会儿是哪一步出了岔子,试探地问说:“你倒是意思意思地,害怕一下?”
见怀中的人挣动一下,他得意笑了:“看吧,你也有着急忙慌的时候嘛,你怎不叫两声看看呢。”
叶璟明咬牙切齿地鼓了鼓腮帮,挤出一丝声来,他这才意识到,赶忙撒开手:“哦,哦,我还捂着呢……”
叶璟明脸色黑沉地转过身,屈起指节就往来人光洁的脑门上敲:“余穆尧!”
余穆尧“哎哟”喊痛,双手作势抱头,忙说:“别打别打,师父别打”,叶璟明真停了手,他又涕泪横流地追上前一把抱住叶璟明的腰身。
他身姿俊拔,这时矮下身来枕在叶璟明怀里,带泪糊了人家满怀。
“师父,师父,我找到你了。”他抬起脸来,秀逸含情的一双眼里未经风霜,稚气还未褪去,带着满眶久别重逢的惊喜与热泪而来,抱着叶璟明就不肯撒手。
叶璟明心内五味杂陈,这般田地,再逢故人,不免总有些感慨,但若故人是余穆尧,又是非常叫人头疼的一件事。
余穆尧抽抽搭搭,鼻子里直哼哼:“原来师父没死。”
叶璟明面无表情:“没死,你先撒开手。”
余穆尧不肯:“不撒,撒开又跑了。”
叶璟明眼皮直跳:“不跑,跑不动,瘸了。”
余穆尧一怔,又是心疼又是不舍,退开些去:“师父让我去南寿山修习,是徒儿不孝,不知师父落难,我回来得晚了,没有护好师父,我,我就是万死也……”
他说着便嘴巴一扁,哽咽起来,叶璟明心说就你这自封的便宜徒弟,当初得亏是灵光一闪赶你去南寿山习剑,若不是,如今还要日日替你揩鼻涕泡。
叶璟明如被烙了一般,赶忙说道:“你先别哭,别哭,我还活着,这怪不得你,你不必过分自责。”
余穆尧扯着袖口抹了一把鼻子,结结巴巴说:“那,那师父怎么被害成这样的,我进城里一打听,人人都说是你劫了死刑犯人的狱被暗中处置了,我是断然不信的,他们又说是剑盟暗地里捣的鬼,反正说你死了,而我连你的尸体都找不到……”
“我在擂台上又遇见你,见你瘸了条腿,气息紊乱,内力全无,你还在剑盟为奴为仆,被它吆喝驱使……我心里难过极了,我想与你相认,又愧于与你相认,是我来晚了……”他说着,眼睛便又红起来,这样委屈,如浸满水色的三月桃花一般,直看得人心肠一软。
叶璟明不欲多提,随口说道:“我说过了,这不怨你,是我自己识人不清着了别人的道,往事种种,改日再说吧。”
余穆尧眼神一亮,鼻涕忽得吸溜回去:“改日?对对,那我往后便一直陪着师父,师父晚些想说了再说与我听。”
叶璟眀悔得一下咬了舌头,痛得“嘶”了一声,沉下脸盘算些什么。
余穆尧追着他的步子,狐疑地在他身后探出个脑袋:“师父不会在想怎么甩开我吧?”
叶璟眀不着痕迹打量他两眼,心想这人怎么一时聪明一时蠢钝的。
余穆尧复又娇羞一笑:“是我多心,师父许久没见我,想我都来不及,怎会赶我走,嘿嘿。”
叶璟眀冷着脸想,还是蠢,蠢得没边。
余穆尧追着他,亲亲密密总想再与他说些话,二人走至巷口尽头,见黢黑的砖石边上露出一角天青衣袍来。
余穆尧神色一凛,将叶璟明护在身后,这巷名千蛇巷,离得剑盟后门极近,剑盟弟子每每搬运处置后的犯人的尸体,多从此巷经过,余穆尧心内不安,向窥视之人厉声喊话:“滚出来,鬼鬼祟祟,躲躲藏藏的,是有多见不得人?”
袍子的主人犹豫片刻,缓缓露出全貌,他身形瘦削,头戴兜帽,昏昏夜色下看不清面容,只辨得出从上到下穿的是剑盟的衣束。
果不其然是剑盟中人,余穆尧恨得牙痒,一手按上剑柄,顶开一寸银白剑身来。
叶璟明在身后劝住了他,并向那人微微示意:“仲文。”
“啊。”余穆尧愣在原地。
远处萧仲文朝他二人说话,话中不见喜怒:“我在此地候着替你收尸,已候了好些时辰,却不想你非但活着出来了,甚至还捎带了一个,我只有一个麻袋,收不了两具尸体。”
他声调平平,话却刻薄,余穆尧听着便有些动气,呛他一句:“你怎么说话的啊,这般嚣张,来来,我来同你打上一架,我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叶璟明将他剑柄按回鞘内:“这实非我所想,但他是可信赖之人,潘阎那边生了变故,我也与周怀晏彻底闹翻,我稍后与你细说。”
萧仲文于是转身,向他俩招了招手:“随我来,快些上马。”
余穆尧还沉浸在“是可信赖之人”这话中,喜滋滋想师父果真器重他,他昏头昏脑便被拉上车去,慌乱中拽了前方萧仲文的袍子一下。
黑暗中萧仲文淡淡向后扫了他一眼,一双眸子乌黑雪亮,余穆尧抬起手,讪讪摸了摸鼻梁。
马车七拐八弯,磕磕碰碰走了好长一段路,叶璟明仿佛累极,上了马车便倚着车壁昏昏欲睡,余穆尧见他这样辛苦,便拢过他后脑想叫他枕在自己肩头。
萧仲文相对坐着,明明合着的眼一下睁开,锐利朝他扫来,余穆尧一时竟不敢造次。
他手僵着,腰身板直,指着叶璟明小声道:“我是他徒弟。”
萧仲文嘴角轻轻翘起,好似不屑,他又委委屈屈说:“我是跟你们一伙儿的,是自己人……”
萧仲文回以一声冷笑,余穆尧一努嘴,放下手来,端端正正坐了一路。
三人抵达萧仲文的住处时,已近天明,这儿倚近寒山,地处城郊,院子里隐约能听得两声晨起的鸡鸣。
进了内室,萧仲文方才将兜帽彻底摘下,扶着叶璟明落座,为他斟了杯茶。
茶色黯淡,茶水亦是微温,余穆尧打量一下四周,这居室简朴但干净,也能埋汰上一句过分寒酸。
除书籍堆压占了大半屋子外,无甚值钱的物什,余穆尧眼见叶璟明缓缓喝下一口萧仲文敬的茶,腹诽说这茶水这样凉,这样低劣,吃了也不知会不会闹肚子。
他心事全然写在脸上,萧仲文原也给他斟了一杯,余穆尧正抬手去接,萧仲文杯子分明捏在手里,袖摆一收又撤了回去。
萧仲文冲他温和一笑:“寒舍简陋,茶水粗淡,就不脏了小公子的嘴了,你就坐着吧。”
余穆尧:“……”
“仲文,这是我刚下山时与之结识的,余穆尧,臻州富贾余悯的独子。”
叶璟明未觉他二人已暗暗较劲一番,思忖再三,向余穆尧如实相告:“这位是萧仲文,我那会儿挑衅潘阎时曾借了他一只笔去,因此相识。我后来被剑盟陷害,潘阎对我施以私刑后将我扔在一处偏僻草庐里,仲文认出了我,因惧潘阎迁怒,我二人不敢常常往来。”
余穆尧眼圈发红,偷瞧了萧仲文一眼,仍是忍不住说:“即是认出了,又不敢出手相助,那算什么英雄。”
“别瞎说话,”叶璟明斥他,“仲文是文人,不通晓武艺,难道要他以区区肉身替我硬扛吗,这是无谓之举。潘阎回来后,我本以为我必死无疑,先前便与仲文暗中商议,我死后便由他替我收捡尸体。”
他说到这儿,便不欲说了,余穆尧仍不服气:“难道他唯一的用处,就是替你捡个尸,挖个坟吗?”
叶璟明抿了抿唇,不愿相告,只是说道:“若因援以他人而去伤害自身,是极不明智的,我今夜听周怀晏的意思,潘阎也许不久后将自身难保,但我拒了周怀晏,拒留剑盟,潘阎依旧是个威胁,周怀晏和剑盟也未必会放过我,若追究起来,我算是个逃犯,免不得要牵连你,穆尧……”
余穆尧原本听得双目圆瞪,一脸愤然,听罢一下跳起,双手张开去揽他肩头:“你要赶我走!你原来,你原来明明不是这样与我说的……!”
他看着叶璟明,捏紧他双肩,目光炯然,逼视于他:“你原与我说,剑随心至,见弱即助,见恶即杀,何论生死!如今这些便通通不作数了吗?!”
叶璟明薄唇上下动了动,没言语,萧仲文起身一把打开了他的手。
余穆尧怔住,气愤瞪向他,萧仲文淡声说道:“余公子,你在这里撒什么气呢,你既有这等英雄气概,现在便一个人去杀了潘阎,血洗剑盟,替你师父报仇雪恨,然后你爹还来不及给你披麻戴孝,臻州余家便皆受牵连,若朝堂震怒,兴许祸及三族,你余家上上下下为你一腔豪情尽数陪葬,你说好不好?”
“仲文,”叶璟明打断他,本想说穆尧还不懂事,话一转低声道,“你别怪他了,我原也与他一样,是我对他说了错的话。”
余穆尧自觉有些冲气,见叶璟明神色低落,于是一边抽着鼻子一边小心翼翼去够他的手,仍被萧仲文一下拍开。
萧仲文并没惯着他,他冷下声来,指着叶璟明:“你不是想问我除了给他收尸还能做些什么吗,我便一一说与你听,他今夜带着一身毒药和必死之心到剑盟去,若受了刑,他血中亦有剧毒,他这一条命,能换一个便是一个。”
余穆尧脑中一嗡,萧仲文冷笑,复指向自己。
“而我呢,我要在千蛇巷中蹲守他的尸体,扒除他的衣裳,割下他的头颅,将他一具残尸悬于城头示众,博取天下人的眼光,重掀江湖风浪。而我,萧仲文,百无一用,只余手中一只笔,我要借此写尽通透文章,叫天下皆知,当初的襁褓凶案另有隐情,也许这样,叶璟明才不会真正意义上枉死,这才不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悲剧。”
余穆尧脸色越来越白,他连退数步,颓然跌回座上。
“余公子,哭什么,是哭自己莽撞无用,还是哭叶璟明的脑袋还好好安在他的脖子上。”
萧仲文漠然说道,居高临下看着他,不喜不怒,不依不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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