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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红菱


晚春时候阴雨绵绵,刚过五更,天方破晓,唐云峥心里头装着事儿,赶早便到了陈府门前,眼见大门紧紧闭起,他索性绕远几步路,翻墙进去完事。他方才轻巧落在地上,便见陈夫人随意披了件外袍打着哈欠起夜,远远瞧见他一下越过墙头,一双倦乏杏眼立时便圆了,两手叉腰恨铁不成钢般瞪着他。

        唐云峥怂着肩,走上前去认错,陈夫人骂说:“好好大门不会走,翻墙翻习惯了是吧。”

        唐云峥低头小声说:“可以不翻的,就是不想这个时候也能叫您撞见。”

        陈夫人横眉竖目:“你还委屈上了是不是,大半夜翻墙还有理了?!”

        唐云峥抓了抓头发,赔笑说:“没理没理。”

        他倒一点做贼心虚的意思没有,笑起来眉眼落拓,爽朗极了,又叫陈夫人想起与他年纪相仿应征在外的大儿来,大儿犯错讨饶时,也是这般叫她舍不得问责的样子。

        她目光便软和下来,赶他去做事:“罚你今日去后山割三筐猪草,再挑满五缸水,劈满十垛柴,然后把后院菜田的土翻了。”

        唐云峥一口答应下来,又忍不住探头往她身后正厅的方向瞧瞧。

        陈夫人余怒未消,一口气又提上来:“还想偷糖不成?甜糕的罐子匣子全叫我收起来了!”

        唐云峥扁了扁嘴,冷不丁问一句:“那是不是放在书房黄花梨书架第二层的木屉里啊?”

        陈夫人气得举手往他肩头拍了两巴掌:“净想着偷吃,还不快去干活!”

        唐云峥“哎”了一声,转身欲走,又回头看看她,神□□言又止。

        陈夫人眼皮跳了跳:“你有话直说。”

        唐云峥垂下眼,有些羞赧的意思:“我能不能跟您赊账,我想给我家媳妇置办些合身的衣袍。”

        这小半月下来,陈夫人已知晓这异族人功夫不错,做事极为利落,虽是小心思多些,偷些糖食米面,但每日工钱确只要二两糙米,似乎当真为哄自家妇人开心。

        他现在说要置办衣物,她将信将疑:“一套女子成衣可算不得便宜,你娘子身量多高多重,你心里有没有底?”

        这叫唐云峥有些为难,他只在叶璟明入眠时轻轻搂着,醒着时还不给抱,这一问便说不太上来。

        他艰难比了个手势,又做个圈抱的动作,坦诚说:“抱过,没量过,大约能有这么高?这么瘦?他腿脚不好,如今虽是没钱,我劝了几次让先去裁缝铺里挑挑衣裳,先挑件合身的顺眼的,日后换了银子再买就是,他都不肯去,我便决意私下买了给他。”

        他不准我偷,这话唐云峥没说。

        他笨拙又显然挂念的姿态逗得陈夫人一笑:“那你媳妇长得还挺高。”

        “哎,是挺高,就是目前瘦了点,日后会胖的。”唐云峥应了一句,陈夫人叫他在屋外等着,进了内室给他拿了五两银子。

        “不白给啊,这可是一个月的工钱,看在你对你家娘子心意才赊给你。”陈夫人板起脸故作严肃,转头又嘱咐说,“你们男人家最不会的就是置办衣裳了,我那在外经商迟迟未归的相公就是,专挑些颜色大红大绿的买,那最要不得了。还有,这钱够买一套棉布成衣,可别叫人骗了,买成了麻衣料。”

        唐云峥记下了,很感激她,接过银两放进怀里,随口说道:“夫人,您宅心仁厚,陈府宅邸外观富丽,但家宅内没有壮年男丁,如今世道不算太平,容易惹贼,我不能常驻,您闲时还是要招个护院为好。”

        “哪容易招贼啦,我看就招你这个绿眼睛的小毛贼常常光顾。”陈夫人笑骂一句,想起些什么,神情不免有些骄傲,“我那征战在外的大儿,武功厉害得很咧,他在家那会儿,什么贼啊匪的,听见他名号都得绕道走,哪里敢进门。”

        “不过你说得有理,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叹了口气,复低落下来,“国家打起了战,家中这两年来账面上入不敷出,逼得我相公外出经商,家中不过留有一女仆,一年迈管家,还有我与我两岁半的小儿罢了,你所见的辉煌宅邸,如今不过徒有其表,秀而不实……”

        她看了看唐云峥,有意招拢:“你看我这宅子,还有空出的几间干净厢房,若你娘子坐完了月子,不若……”

        唐云峥想起“坐月子”的叶璟明服药那会儿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忍不住笑说:“他怕是不愿了。”

        陈夫人没有强求。

        唐云峥也不多废话,前往后山割了猪草,又往后院翻了田地里的土,喂了鸡,劈完柴,再挑满了水,他干活极利索,见离正午还有些时候,顺手将陈府正门与后院的门扉修缮一新,和了稀泥固紧了梁柱的砖土。

        临走时他去庖房取米,方才舀了两瓢盛进米袋,就见快三岁的陈家小儿站在门前虎头虎脑盯着他看。

        小孩咬着一只手,手掌湿漉漉含在嘴里,气呼呼看着他取米,似有不忿,他话还尚且说不利索,只“咿啊”乱叫出来,拦着不许他动自家米缸。

        唐云峥本身欲走,见状又倒了回去,解开米袋又往里舀了一瓢,小孩急得一双清灵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上前两手扒住他裤腿,举拳软绵绵打他。

        唐云峥扎紧了米袋一把甩在肩上,大步走出去,临了弯身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脸颊,笑眯眯说:“赊——账——”

        叶璟眀眼前摆了各色药罐,他仔细区分好筛进另外的细颈瓷瓶里,收入怀中,转眼见放药罐的木屉里露出一角柔亮之物来,才发觉是初遇唐云峥时捡回的那枚铜镜,想想也收进了怀里。

        方才忙碌完,一瞧天色已过了晌午,他起身去热了热灶头里唐云峥早早备下的粥,又顺便尝了口别的,今日是酸菜鱼片煲,早早凉了,但那鱼肉腌得嫩滑,片片齐整,轻薄如翼,咬在嘴里又不失韧滑鲜美,也不知唐云峥哪里搞来的酸菜,十分爽口入味,一些椒叶浮在汤面上,细尝一下还有桂皮与花椒的甘香,整道菜食材算是简单,滋味能称上品。

        叶璟眀忍不住想,唐云峥以前指不定是个厉害厨子,至少干过那行。

        他粥吃到一半,瞧见红菱冷着脸闯进院里来,他便停了筷,将桌上剩下的粥菜一捂,转身飞快放进灶头里。

        他瞥了眼红菱,嘴里还有些埋怨:“你怎么专挑这个时辰过来呢?”

        红菱见他这小里小气的神态恨得牙根都痒了。

        她杏眼桃腮,一双柳叶眉里藏尽秀气,今日扎了个的干净利落的朝天髻,清俊面庞里透出一丝傲然。她素日端着剑盟高阶女弟子的姿态,这时翻了个白眼:“是少主有令,看在主子的份上,给你这废物带些吃食来。”

        叶璟明说:“那你放着吧。”

        红菱一撒手把怀中包裹抛在桌上,她端详叶璟明面庞,双颊似乎较往日丰润一些,她突然又说:“魏坚失踪了。”

        叶璟明闻眼掀了掀眼皮,“唔”了一声表示会意。

        红菱再次仔细打量他,见他眼底似有片刻疑惑,波澜却不大,唯独没有惊慌和失措。

        红菱便不再说,她提起正事来:“你先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吃好了随我回剑盟一趟。”

        叶璟明不语,红菱挑开来说:“潘阎早几日就回来了,他手边的事多得很,照理说一时半会想不起折腾你这残废的玩物,偏偏这几日来了个嚣张小儿,非说是师承的你,在剑盟总会门前挑事生非。”

        “我从没有收过徒弟,”叶璟明觉得滑稽,转念一想,“你们剑盟的人是不是与人单挑又没有打过?”

        红菱面色一僵:“只是切磋了两日,双双便歇战了。你如今只需要知道,不管他是不是你的弟子,你承不承认,人家打着你的名号挑衅剑盟,传这事到了潘阎耳朵里,他觉得若弟子误杀师父,是件天大趣事,便喊你蒙脸过去应战。”

        叶璟明淡淡说:“我确没有收过这号弟子,我如今这个样子,他只是想变着法看我受辱,左右都是要见面的,我现在便同你去吧。”

        “门外有两匹骏马,那便现在动身,你可别先在半路厥过去,我不会管你,只会抬你尸体上擂台。”红菱甩给他一只水囊,与他传达了周怀晏的意思,“你不会死,只是蒙着脸挨他两下就好,输便输了,别丢命,那人单挑虽是见血,但不杀人。”

        叶璟明点点头,算是答允。

        红菱话落,叶璟眀就见她肩头后幽幽探出一颗毛毛躁躁的脑袋来。

        “璟明要往哪里去?”唐云峥目光越过她,小声问说。

        另两人都不知他何时进来的,这般悄无声息,红菱更是一骇,急促闪身跳开。

        唐云峥也不理她,举着手里布帛,冲叶璟明高兴说:“我向陈府赊账,替你买了身新衣裳,因为没有裁身过,我挑了一件成衣,快些来试试合身不合身。”

        红菱见这人神出鬼没,待人又好没礼数,警惕看他一眼,心中斥一句普鲁蛮人,嘴上哼说:“你这人说话好不合时宜,他如今要随我动身去剑盟,还换什么衣服。”

        “不穿衣服,他一个未婚娶的男子孤身与你同行,难道要叫你看去吗?”唐云峥惊诧说,“我还道我们草原的女子性情豪放,却不想你们剑盟的女弟子,这么的……不知廉耻?”

        “你、你怎么无端辱我名声?”红菱心气高傲,被他一句话气得抖出一柄剑来,“他怎么就不穿衣服了,什么叫孤身同行,我怎么就,不知廉耻了?!”

        “是我词不达意,你们中原话我讲得不好。”唐云峥余光扫了眼她的赫然出鞘的轻白剑身,笑笑,“姑娘此番应当称为,豪侠尚义,不拘小节。”

        红菱仍是耳廓绯红,手握着剑柄不放,叶璟明说:“容我换身衣服吧,一会儿站在擂台上,丢的还是你们剑盟的脸。”

        红菱这才觉察到,这人一直穿着身单薄里衣,一件破烂外袍松松拢在身上,稍动一下就要委落在地。

        她手中的剑锋转而直指叶璟明,生硬说:“去穿剑盟的衣裳。”

        唐云峥抢白:“方才洗完还未干透,姑娘何必强人所难,湿的衣裳要这么穿出去,男子胸腹和沟壑,不都透得清清楚楚吗,你若实在不信,我脱了穿一遍叫你看看好了,他身子骨瘦弱,经不得你这么折腾的……”

        他开口便叫红菱脑子一嗡,她捂紧耳朵,驱赶瘟虫一般,咬牙切齿说:“去换,去换,赶紧去换。”

        唐云峥兴高采烈地拉着叶璟明进屋,将刚买的衣袍兜头便给他换上。叶璟明眼前一昏,已被崭新绵柔的衣料捂严实了,眼前人认真替他抚平了对襟,拢紧了细长腰封,再将罩衫仔细披上。

        这是身月白大氅,罩衣袖摆绘着烟灰的潋滟水纹,底衣皎洁平整,不饰其他,唯衣襟浅浅勾着几笔流云,腰封上两道系带天青与霜白相接,叶璟明这般穿着,也不显寡淡。

        倒是宽衣广袖掩去了他的干瘦,朗朗日照下,他身姿挺拔,眼角眉梢都透着明亮晃眼的情态,整一个芝兰玉树,丰神俊逸。

        叫唐云峥看得心头发痒,想要上前搂着,再这般那般,咬上一口。

        叶璟眀回过神,随手拢了拢袖摆,唐云峥眼底浑是笑意:“看来合身,挑得正好。”

        叶璟眀想起些什么,在怀里掏出那枚铜镜,要还给他。

        唐云峥挑了挑眉,叶璟眀别过头,心虚咳嗽一声:“当初庙里捡的,现在想来,应当是你的东西。”

        “咦,我看看,”唐云峥端视片刻,“看着不像,既然是捡的,那就不是我的,你们中原有句话说,无功不受禄,我可不收啊。”

        “我们中原还有句话,君子过路不拾遗。”叶璟眀将镜子推还进他怀里,轻声笑说,“我明白你的好意,也谢过你,如今把你的东西还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唐云峥蹙眉,薄唇抿作条线,微微张开。

        这时红菱隔着薄薄一扇木扉,不轻不重叩门,唐云峥被打搅了对话,面色不善,有些不耐地一把拉开,红菱一见是他,急冲冲跳出一丈开外。

        她看着叶璟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她也不敢正眼看唐云峥,提高些嗓子说:“换好了就赶紧走。”

        叶璟眀方才提起步,低头见袖摆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扣住,唐云峥有些委屈地拽紧他:“晚上要早些回来吃饭,我做了半天的活,才换了半边鸭架子,又同人讨了黄酒、茴香、桂皮、花椒、八角,今晚做道卤水鸭架吃,一会儿拌匀腌入味,三个时辰后吃正好,隔夜的话要发馊的。”

        红菱在旁听得不明所以,但又忍不住竖起耳朵来听,还不禁咽了口唾沫。

        叶璟眀垂下眼来,只是说道:“随你,不许跟着来就是了。”

        唐云峥仍不放手,嘴里絮絮叨叨,意有所指:“你有所不知,我今日是做了重活才换得这些,我一大早便帮城东那户人家推石墨去啦,那石磨个头庞大,沉重异常,如果正面徒手推,得三个成年男子方才推得动,但我一琢磨,才发觉这石磨本身有所缺陷,上轻下重,如果换一套石杵,套在上方的位置,反而十岁小儿也能转动,不需要多大气力……”

        红菱听着他说话越发没边了,嫌弃他罗里吧嗦,没个正形,不住催促叶璟眀快走。

        唐云峥终于松了手,将叶璟眀扶上马鞍,见他二人绝尘而去,一路泥石四溅,尘头大起。

        唐云峥足尖一晃,落在皂树枝头,俯视远方两匹骏马疾驰,眸色转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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