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雪中光(上)
隆初元年以前,梁京人尤其是梁京闺秀,提起安雪阳来,都带着艳羡。
那时,安雪阳十八岁的人生没有一丝阴霾。
安老将军四十二岁才和夫人生下这一个女儿。老来得女,自然欢欣无比,将军府上下都视她若珍宝。
上面三个哥哥都年长她许多,又都是孔武有力的武夫,往外面一站,那都是止小儿夜啼的人物。毫无意外地,他们在梁京一众贵族子弟中把安雪阳护得严严实实。
安雪阳就在这样安稳的环境下,无忧无虑、自由骄傲地长大。
显敬十二年,安雪阳五岁。
她随父亲和大哥进宫,在议事阁的小花园遇到了八岁的綦轲。
那时,柔怀皇后已逝,怡妃正得圣宠,綦轲的日子本该过得滋润。
可怡妃生性好争,从来不甘居于人下。本以为生了儿子,能坐上后位,却因家世,只能让位于当时还没有亲生子、膝下唯有一个养子的夏家女。后来,柔怀皇后病逝,是怡妃实现多年想望的良机。她一心扑在固宠上,对本就不重视的儿子更是忽视。
宫墙之内多阴私,有些嫉恨怡妃者,没有能力对怡妃下手,自然将目光落在了她尚年幼的儿子身上。
那天,綦轲从书房下学。一个太监假传怡妃之命,把綦轲带到一处废弃已久的宫殿。
綦轲发现不对想逃,不过迈出两步,几个穿着侍卫服、带着面罩的高大男子伸手一抓、一提,就把他丢进了废宫。
八岁,于皇室子弟而言,不大不小,世间诸事不说都了解,于善意、恶意一道却都别有天赋。
更何况,被扔进废宫的綦轲,一眼就看到了,那饿得前胸贴后背、冲他流着恶臭涎水的饿狼。
他握紧了拳,紧紧咬着牙,嘴里渐渐渗出铁锈味。
这一刻,他有些恨他母妃,更恨自己。
如果他足够强,就没有人敢对他放肆!
一人一狼久久对峙着,狼不动,綦轲也不动,不动声色地相互打量着,寻找着一击致命的时机。
綦轲已经发现,这是一匹腿脚有伤的狼。
而他的左手边,有垂落的破洞纱帘,还有断落在地、框架四散的窗框,其中一根框干有着断裂的尖头。
午后热燥的风吹落了綦轲鼻尖的一滴汗水,废宫门外传来一声尖细的太监声,就是现在!
綦轲猛地腾起,将全身力气运到腿上,一脚踹开同样腾跃而来的饿狼。
狼被踹翻在地,四脚腾空,尚未翻过身来,又被半幅纱帘裹住。它张开嘴胡乱撕咬,利爪挥舞着要撕破纱帘。
綦轲顾不得手臂上被利爪划出的伤,握着一截尖头的短木往狼腹狠狠刺下。
饿狼吃痛,发出凄厉的嚎叫。它奋死一挣,竟冲破了纱帘,张开嘴就向綦轲咬去。
綦轲已经没了力气,生死一瞬,他不退反进,闭眼躬身,也朝饿狼冲去。
一人一狼相撞,发出“咚”的巨响。
綦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晕过了,他恢复意识时,看到饿狼趴在他身前两三米的地方,似乎已经没气了。綦轲没有得意忘形。
他爬起身,拖起一根或许是桌子腿的木棒,一步步靠近饿狼,重重地补上几棍。
狼没有动,綦轲终于松了口气。
他坐着休息了两息,撑着木棒,走到废宫大门,那大门竟一推就开了。
綦轲站在洞开的门前,握紧了手中的木棒。他感到一种愤怒,一种被人看轻的愤怒。
綦轲尚未脱离稚嫩的脸红胀着。
但不一会儿,他高昂着要迎接战斗的头垂下,令暗中窥视的人看不清他发丝阻隔下的神情,只能听到他扔下的木棒,在宽长寂静的宫道上敲击出的巨响和滚动的咕隆声。
没有人看到,在綦轲迈出那废弃宫门不久后,一只饿狼一瘸一拐但直直地跟上了他。
綦轲心里想着事,不知不觉走到了议事阁附近。
下学时,他听宫里的人提起过,父皇今天在议事阁召见安将军和安小将。
或许,这是个好机会。
他的母妃曾想通过他获得后位,他如今也可以通过母妃获取更多的力量。但是,武力和掌控武力的强力——军权以及皇权,还是要通过他的父皇才能获取。
綦轲慢慢走近议事阁,没有皇帝召见,他并不能进去。
他也不知道他现在该做点什么。
他拐了个弯,走进议事阁侧边的小花园,手臂上的疼痛这才迟缓地传入他的脑中。
被饿狼抓出的三条长口子还渗着血,但有一些血已经干了。还是找御医去吧,綦轲想。
“诶,你是谁家的小孩啊?”
忽然,一个软软糯糯的小女孩,从花园的小花丛里钻出来半个身子,她好奇地瞪着她那双大眼睛,眼尖地发现了綦轲身上的伤。
“呀,你受伤了!”
女孩加快了钻出花丛的速度,以令惊讶中的綦轲反应不过来的速度,抓住了綦轲受伤的手臂。她看着他的伤,又抬起头,以一种疑惑又佩服的眼光看着綦轲。
“哇,这伤口看着就好疼,可你都没哭诶,你和我爹爹一样厉害呢!”
“……”
綦轲并不想和这种一看就是长在蜜糖里的小屁孩说话。
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正要抽出自己的手臂时,一阵轻轻暖暖的气流拂过他手臂的伤口。
那个莫名的小女孩在对着他的伤口呼气,见他看她,还抽空冲他灿烂一笑,“我给你呼呼,爹爹说,呼呼了就不疼了。”
綦轲忽然觉得今天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眨了眨眼睛,侧身看小女孩小心翼翼地给他呼呼完一处伤口,又接着呼呼下一处。
他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像是怕把眼前的小女孩吓走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你爹爹是谁啊?”
“我是安雪阳,我爹爹是……啊,他们都叫他大将军!”
小女孩像只在花园里欢快采蜜的蝴蝶,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股甜味儿。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啊,你也是跟着你爹爹进宫的吗?”
“我……”
綦轲感到背后猛地起了一阵风,让他汗毛直立,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危险。他甚至没时间回头去看一看,就慌忙扑倒身前的女孩,抱着女孩小小软软的身体就地一滚。
这一滚,滚到了花丛边的细碎石头上。
手臂伤上加伤,便是綦轲再坚忍,也不由痛哼了一声。
安雪阳除了最开始被綦轲突然的一抱吓了一跳,完全没意识到危险。她虽然乖乖地被綦轲抱在怀里,却还以为綦轲是在和她玩游戏。
这会儿,听到綦轲痛得出声,安雪阳还有些肉肉的脸立马紧张起来。她从綦轲怀里探出头来,恰一张狼口倏忽而至。
那一瞬间,时间拉长,一切都变慢了。
安雪阳和綦轲都清楚地嗅到了来自狼嘴的腥臭气,看到了彼此眼孔里自己惊骇的脸。
安雪阳想叫却叫不出,嗓子像是被谁捏住了。
在极度的害怕里,她想起了平时爹爹和哥哥们给她讲的保家卫民的故事。有一种勇气伴随着胸中豪气而生,她的四肢充满了力量。
她像一支箭挣脱手的束缚,直冲饿狼!
綦轲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扒拉开的手,有些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念头:狼头和人头究竟哪个更硬?
这可不是个能去验证的问题。
綦轲身体一抖,迅速看清眼前形势,安雪阳已经冲进狼嘴里,来不及了……
之前面临绝境都没有感到一丝害怕的綦轲,忽然害怕起来。从来不做没保障的事的綦轲闭上眼,竟也像安雪阳那样直冲莽撞而去。
“嘭!”
撞到了,他撞到了。
他还活着。
那刚才那个小姑娘呢?
綦轲捂着撞得有点晕的头,睁开被冷汗糊得有些花的眼睛。
正准备找人,綦轲就听到带蜜味儿的熟悉童音。
“你怎么撞我呀?我刚才还保护了你呢,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嗯,这样吧,你做我的小弟,以后,我还护着你!”
护着我?
怎么会有人护着我呢?
綦轲更晕乎了,趴在地上半晌起不来,旁边一双有力的手把他扶了起来。
“陛下,皇子受了伤,恐怕要请御医来看看。”
“宣御医。”
綦轲听到自己父皇传了御医,又不知对谁赞了句。
“英雄出少年。你家大公子颇有卿年轻时的风范啊!”
皇帝亲召,御医很快就赶来。皇子殿里的宫女也送来了更换用的干净衣服。
綦轲任由御医处理着手臂伤口,靠在雕花榻上闭目休息,耳朵却听着宫人们的议论。
原来,安小将军议完事后,找不到妹妹了。四处寻找时,正好遇到妹妹凶猛地把自己送进狼口的壮举。
震惊是震惊的,但安小将军的战场也不是白上的。只见一阵虚影,安小将军直接伸出两只手,一上一下掰住狼嘴,保住了安雪阳刚喂进狼嘴的头。
饿狼被当场击毙。
胆大心也大的安雪阳自认保护了綦轲,蹦蹦跶跶地去找綦轲炫耀。于是,和闭着眼冲过来的綦轲撞了个满怀。
綦轲有点想捂脸,毕竟这行为事后听着有些臊得慌。
身为沉稳持重的皇子,他今天的举动怕是会让父皇失望。
这里是离议事阁最近的宫殿,綦轲在偏殿处理好伤口后,就跟着御医同去正殿。
殿里竟是很热闹,皇帝坐在殿上高位,怀里抱着个小女孩,正笑得开怀。
綦轲虽然是皇帝宠妃的孩子,皇帝也没对他这样笑过,温和得像是平常长辈。
“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
皇帝放下安雪阳,给了她一块糕点,让她在一旁慢慢吃。
“说说怎么回事。”
綦轲略去自己被欺凌的事,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道来。
“只是不知这宫中哪里来的狼?”
“那便查,查这狼是怎么瞒过宫中许多盘查送进来的,查这狼被幕后的人送进来是想做什么的!”
“安卿,这事也牵连了你女儿,你若不急着回,就留下来听听,看看是谁这么胆大包天。”
此时还没有经历人生剧痛的安将军坐在下方,腰杆挺直,目光炯炯。他仅仅是坐在那儿,就有股悍勇之气夹杂着沙场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起身行礼,回到:“是,陛下。”
声若洪钟。
宫中的阴私从来没有这么快地被翻出来过。就在那一天,綦轲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更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父皇、郦国的皇帝陛下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即使皇帝这个时候正逗着个小女孩,都改变不了綦轲浑身骨子发冷的事实。
宫中大小事都瞒不过皇帝,竟是真的。
那父皇明知道他的处境,为什么不看他一眼,不拉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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