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朔风连夕起（二）
俞任之的使命完成了，但是赵子明的行踪依然不定。赵子义派人查了城门出入记录，竟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蓝瑛和陈正都一脸严肃地站在赵子义书房中，三人共同站在一张滦城布防图前，重新把滦城布防梳理了一遍，确认再无漏洞。
蓝瑛手持一只烛台，细细地照过滦城的每一条街道。“大公子出门身边仆从人数不少，不可能无声无息，必然是我们有所遗漏。”
这每一条街道，陈正都已经烂熟于心。“可是这城里但凡能藏人的地方，我们都找过了。而且大公子身体不好，又需要人伺候汤药，不可能住在条件太差的地方。”
赵子义没有说话，而是从布防图前后退一步，隔了一段距离打量着这张已经烂熟于心的地图，又将俞任之之前的话想了一遍。
这座城连年遭受无数兵祸，今年城中街道又因为李家引入山匪而被毁。以长兄的脾气，这么多年过去，滦城中早已沧海桑田，他还愿意进城吗？
如果不在城里呢？他心中浮现这样一个念头。
“不对，不是我们漏掉了。”赵子义笃定地说：“是他压根儿没进城。他一定是住在城外某处。”
这个位置要既方便进城，又不会引起人的注意，而且还要安全。
“云台寺！”蓝瑛突然出声道。“城外条件合适又安全的地方并不多，法源寺重兵把守，甚至比馆驿都要安全。大公子有赵家腰牌，驻守的士兵只要见到腰牌便不会有任何怀疑。
赵子义顺着蓝瑛的话说道：“更重要的是，长兄来一趟不容易，不可能只为了一个燕怀楚。”
云台寺里还关押着法源！
他们一开始就先入为主，认为赵子明此次的目的必然是在赵子义，但是他们忘记了，在这北境上还有另外一个不起眼却能暗中牵动金陵局势的人——法源和尚。
此人身份敏感，赵子义并未将他交到金陵。
赵子义即刻便吩咐陈正备马，准备出门。刚刚走到院中，闻到一墙之隔的浮白斋里飘来的阵阵饭菜香，突然脚下似有千斤重。
蓝瑛看着他的背影站在斜斜的月光里，沉默着走到他身后。“你留下吧，我先去探查一下，如果真的在寺中，我让人回来报个信给你。”
赵子义看向墙头的眼神动了一下，半晌没有答话。
蓝瑛以为他同意了，便越过他向门外走去。
“蓝瑛。”赵子义自身后叫住他。“你说服不了长兄，反而打草惊蛇，这事我必须亲自去。我去跟她道个别，让陈正等我一会儿。另外陈英的伤也该好了，我要是明天早上回不来，让他过来一趟。”
蓝瑛回头看他，赵子义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挣扎，似乎眼睁睁看着谁生生从他心上挖了一块血肉去。
蓝瑛在电光火石间突然想到很多年前，那时他才刚刚到赵家，跟谁都不熟，赵子义更是每天不知道野到哪里去，根本不愿意理他。年幼的蓝瑛只能跟在当时的赵夫人身后。
少年时的记忆总是清晰地毫发毕现。蓝瑛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还不是赵侯的赵易山临时有事要离开金陵，蓝瑛跟着赵夫人站在府门外送他。当时赵易山的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
临走时，赵易山宽厚的大手重重地压在蓝瑛的头顶上，半大小子被摁地抬不起头来，只听头顶上赵易山厚重爽朗的声音传来。“好小子，好好在金陵待着陪你表姨母，等我回来考校你功夫。”
一晃数十年过去，物是人非，赵易山如今在金陵翻云覆雨，当时的宽厚温暖似乎是个不愿意醒来的梦。没想到今天在赵子义脸上看到了相似的表情，一下子竟然让过往全都潮水般涌来。
赵子义没有走门，而是一抬脚攀上了墙头。从高处看着院中，除了红雀和洛阳，竟然还有丘大娘。此刻丘大娘正在分鸡汤，刚刚闻到的香气就是从这锅鸡汤里来得。
红雀还好，洛阳的一颗小脑袋已经恨不得伸到汤碗里去了。
院子中挂了十数个形状各异的灯笼，形状虽然各异，但却统一选了素色，直把院中照地亮如白昼。
红雀的脸色还是一贯的苍白，却在灯笼的光中染上了一种梦幻又迷离的光彩，如梦似幻。
赵子义心里一暖，不自觉换上了一幅笑脸。“我就说这味道肯定不是某人做出来的，原来是有高手在。”
说话的功夫，人已经跳下墙头，大大咧咧坐在桌边，随手把红雀的碗抢了过来。
院中人对他见怪不怪。
红雀嘴上不饶人，看见他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五十步笑百步。”
丘大娘对赵子义行了一礼。“这还是桑枝小大夫给的菜谱，添了不少进补的药材。将军来了，老奴便带着洛阳退下了。”
洛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走，被丘大娘拽了好几下才肯抱着剩下的半锅鸡汤离开，路过赵子义身边时，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红雀疑惑道：“洛阳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天还没黑就困了。”
赵子义愣了一下。“弟弟随姐。”
红雀抓着筷子想要打他，被赵子义用筷子一下夹住，一时间进退不能。
“赵将军这是来打劫灯笼钱不成？”红雀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却看见赵子义眼神中有光一闪而过。
“我们离开吧。”赵子义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心里有一点后悔自己的唐突，好像在她面前，他没有一次不是进退失当，但话说出口，又期待她的反应。
红雀愣了一下，随即卸了筷子上的力道，把筷子放到一边，双手捧着他的脸，认真地说：“好，你去哪，我去哪，但是要带着洛阳。”
赵子义心里酸涩不想让她看出来，抬头在她额前印下一吻。
他深呼吸了几下，整理好心里的一团乱麻，终于说道：“我长兄来了，我要连夜出城一趟。快则明天，最晚后天我便能回来。你乖乖留在北府，有事找蓝瑛。”
事关赵家，红雀心中清楚必然不是什么小事。他不愿意纠缠进那些阴诡的算计里去，可是以他如今身份的敏感，哪里还有退路可言。
赵子义看向红雀的眼神有着无限的缱绻和留恋。每次她单独留下，都一定会有意外发生。
红雀看出他心里犹豫，笑地有点苦涩。“赵子义，我有时候反思自己，我是不是太让你担心了？”
赵子义无奈地一笑，眼中的星光也跟着一抖。“是，没有一回能让我心省心的。红雀使能不能大发慈悲，直接赏个痛快给我。”
红雀一双修长的眼睛几乎把满天星光都尽数收进，她就用这样夺目而灿烂的眼神看着赵子义，右手三指指天做发誓状。“我保证，这次肯定不会出事，而且，即便出事，我就……”
她想了一下。“万事找蓝瑛，这样你总放心了吧。”
赵子义并没有真的放心，只能无可奈何又强势地将人狠狠抱在怀中。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半晌，赵子义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放开了红雀，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小院。
红雀站在夏夜的庭院中没有动，星光月色和着灯笼柔和的光晕铺了一身，却显得光中的身型越发单薄。夜风一吹，她将低低的咳嗽声和血腥气压抑在喉间，无力地跌倒在桌边。
以她如今的状况，即便是想要跟他同行，怕也是奢望了。
只盼着燕怀楚真的医术通神，能让她多活些时日，多陪着赵子义走一段路吧。
赵子义没有带任何侍从，只和陈正两人两骑快马出城，一路风驰电掣，直奔云台寺而来。
到达云台寺时已是深夜，整个云台山一片乌黑，只有云台寺灯火璀璨地浮在半山腰，仿佛在一片漆黑中用灯火造出的一座仙家庙府。
上山的路也已经准备好了，山路两侧的火把熊熊燃烧，才刚刚站在山下，便能感受到一股股热浪袭来。
明明是一条空空荡荡的山路，但是却无形中给即将登上的人以压力。
□□的马儿敏感地感受到山路上热浪压力，不安地在山脚下来回踱步，鼻翼中呼出一团团热气，但是与山路上的火把相比，这点热气又实在是过于微不足道，甚至有点相形见绌了。
“走吧。”赵子义看着这条“明路”，仅仅有片刻犹豫，随即便一夹马腹，率先踏了上去。
山门外早就侯着一个年轻的小沙弥，他看赵子义的眼神没有丝毫意外。只见他微微躬身行了个佛礼，便将赵子义两人引入寺内。
云台寺原本留守的僧人大多丧命于月前的那场灾祸中，此时在寺中的已经是陈正重新换过的新人。但是他们此刻看向赵子义和陈正两人，姿态虽然谦卑，同时也带着某种心虚。
赵子义知道，这是因为此刻赵家有两位主子在，他们听命于赵子义，但对于赵子义身后的赵家，他们也心有忌惮，既不能拒绝赵子明入寺，也不愿违背赵子义严守寺门，任何人不得出入的命令。
赵子义并未有任何责备，这云台寺的寺门，对别人或许是铜墙铁壁，对于赵子明却不过探囊取物，因为他手中拿着的，是赵家的腰牌，即便是赵子义自己，也不会轻易违逆。
“子义，你来得比我想象中晚了一点。我还以为，你能在月上中天时就可以赶到。”赵子明一身浅灰色宽袖常服坐在正堂中，衬着满堂的香火气，更显得清俊绝俗。
他身前是一张白玉棋盘，黑白子皆由玉石所制，烛光之下更加晶莹剔透。
“长兄远到而来，是做弟弟的有失远迎。”赵子义进门后停在门口，眼神平静地打量着自家兄长，最后目光落在赵子明身后的轮椅上，目光忍不住一痛。
赵子明的腿早就废了，十二年前那场变故，将他从一个战场上呼啸往来的年轻将军，变成了一个不良于行的废人。
也因为双腿的原因，赵子明在金陵时离群索居，长年住在城外寺庙中，避开人们的目光，也远离金陵的所有风波。
可是赵子义知道，赵子明短暂的蛰伏只不过是假象。他心里藏着一只冬眠的熊，蛰伏地越久，就越会爆发出惊人的能量。赵家这些年所作所为，背后总有一个影子是连在他的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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