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师兄，等

清源城多商贾，贸易往来极为繁荣，其中，清源城最数富庶的还得说是林家。

        林家家主林百岁乃是白手起家，凭借自身的经商天赋，从一穷二白的破瓦房变为了如今的大宅第。林百岁如今虽变成清源城首富，却仍是不忘本心，他自己也过过苦日子，于是每每看见穷人，心中便总泛起不忍。

        林百岁在清源城的声誉极佳，不仅是因为他乐善好施，更重要的是，城中最大的慈善机构林心善堂便是由他一手举办。

        林百岁感怀自己现在所能拥有的一切，始终饱含着一颗感恩之心，如今自己富甲一方，他并不把这些钱财视为自己所有，而是十分慷慨地拿出了大半，用于建设起这座林心善堂。

        清源城很少有人没受过林心善堂的恩惠，庄稼收成不好时，林心善堂会在门口设摊，分发粮食米线；天冷时，林心善堂会派发厚衣棉袄，收留穷人乞丐，给他们一个歇息之处；若是林百岁在街上看到穷困潦倒的人家，也会上前询问，非常热心地为他们在林心善堂或是林宅安排一份谋生……

        林百岁仁心至此，就连看到义庄中无人收敛的尸体都心怀不忍，遣了林心善堂的人为其收尸，虽没办法人人都办得这般风光靓丽，但好歹能让那些人的尸体得以入土为安。

        清源城的百姓无一人不尊重林百岁，对他们而言，就算是收着他们税额的朝廷命官，都不如林心善堂带给他们的多。

        那十六个无脸的少女尸体中，除却三人有亲属敛棺，剩下十三人，皆是由林心善堂收了送来。

        “这些外地女子客死他乡，若不是林心善堂替她们收尸，恐怕便只余下被丢至野外，供野狗分食的份了。”

        庄漪隐约察觉到一丝怪异，却又说不上来：“丢至野外？这的县令呢，都不管的吗？”

        《鬼道》的原书中曾经记载过，鬼开始横行于世的开端，便是起源于各国间的战争。

        彼时各国皆为三分土地争得头破血流，伤亡惨重，却又因为战火连天，民不聊生，当时单是重建家园，便已经忙得够呛，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尸体，没有人可以去收拾起来，一堆又一堆的死人骨堆在那里，先是从皮表之处开始腐烂，然后发臭，招来了大群的黑色的虫子，阴滞之气久滞不散。

        他们说是天罚，但是庄漪却猜测，那样庞大的死人堆，定是汇聚了许许多多的病菌，雨水冲不散战场上死去的亡灵，初时偶有怪事发生，却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便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再后来，便是肆虐的瘟疫。

        那场大规模的瘟疫中，死去了许许多多的人，而那才是灾难的真正开始。

        死去的人徘徊世间，从微弱，到逐渐汇聚起力量，人如温水青蛙，根本浑然不觉世间异变。

        然后，鬼门关被打开了。

        “人们只见天边突然暗了一块，然后似是有火光从其中倾泻开来，地狱冶火烧毁了大片的房屋，无数的黑色影子叫嚣着尖叫着从中涌出，阴邪之气顿时袭进凡间，大人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孩童啼哭不止，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凡界有整整三日不见日光，本不相同的两个世界在这一刻交汇，鬼怪进入凡间，至此再难以彻底消灭。”

        庄漪想起了《鬼道》中的介绍，鬼门关开了三日，无数鬼邪从鬼界涌出，但是人类的生命便总是这般生生不息，慢慢地摸索之中，凡人从最开始的束手无策，到学会用符咒赶鬼，再到第一位术式师的出现。

        人们在鬼怪面前终于不再如案上鱼肉，三百年前，集齐多位术式师的力量，终于成功封锁人鬼两界的通口，随着时过境迁，那些滞留在人界的阴气已经渐渐消散，鬼邪之力也不如过去那般强悍，与此同时，术式师的数量也在不断增加，能力也在不断加强。

        为了避免过去的灾难重现，各国明法约束，不得曝尸，不得弃尸，每当有人死亡，若是暂不知来历，便会先存放于义庄，若是一月内无人领尸，便由当地官吏组织统一于郊外火葬。

        庄漪来到这个世界，也在江陵郡生活过一段时间，至少在江陵郡，那边的人便是这么做的。

        许午生略一哂，像是觉得庄漪天真：“庄道长，应该是出生在富庶人家吧。或许别处确实有这种讲究，但在我们这种小地方，遣人收尸需要钱财，义庄存尸需要钱财，就是最后火葬，也需要烧掉大量的树枝火炭……上面不会管到这里来，连官老爷都不管的事，我们老百姓便更不会管了。”

        鬼门关开已经是千百年前的事，而鬼界封锁至今也已经有了三百年。

        归根结底，鬼力乱神的事件对如今的普通人来说更像是故事一般的存在，其威慑力已经没有当初那般大了。

        庄漪走进屋内，也许是因着沐清风的符咒，她粗略一看，这屋中虽放着十三台棺材，却连一个小鬼都没见着。

        是要选择和死人共处一室，还是要选择和鬼共处一室……说实话，庄漪觉得两者一样可怕。

        但在许午生的面前，庄漪便更不能露怯，她先仔细观察了棺材的外观，确实上面的确没有什么邪术之后，然后才屏住气，伸手一推，半阖着的棺材盖便这么被她打开了。

        庄漪匆匆看了一眼，然后马上把视线落到棺材沿边，心中有些忍不住反胃。

        人死去之后，身上血液不会再流通，体肤会变得紫青，身体也会干瘪下去，面部会变得凹陷，然后皮肉渐渐在时间中腐化，像烂掉的苹果一点点消逝，最后只剩下一身白骨与乌发。

        这些尸体被符咒贴着，所以并没有腐烂的迹象，庄漪打开的这个棺材里的女子应该是溺水身亡，她还没看到女子的面部，便先看到她被水泡发了的身体。

        许午生对庄漪的反应表示理解，毕竟谁第一次见尸体能面不改色，他“非常贴心”地挑选了另外一个棺材，对庄漪说道：“庄道长，您来这边，这位姑娘据说是与有妇之夫偷情被妻子捉奸在场，受不了他人指点便上服毒自杀了。”

        庄漪勉强笑了一声，依言走到许午生身侧，抬眼朝棺材中看去，由于这人是喝了剧毒，没有太长时间便一命呜呼，比起其他残肢断臂的死相，这位姑娘看起来确实要“安详”许多。

        庄漪稳住心神，望向她的脸，本该生着五官的地方却只剩一团肉色，就像是谁用软泥捏了个娃娃，却忘记将眼睛鼻子安上一般，处处透着一股诡异。看到这个无脸女尸，庄漪的脑海中很快联想到现世中那些无脸的人体模特，可如今她面对的毕竟不是无生命的模型，而是冰冷的尸体。

        庄漪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是在许午生的注视下还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离开，她按捺住心中的不安，硬着头皮在尸体上摸索，并没有看到什么被下咒的迹象，那么，便只可能是被送到许家棺材店之后，画皮鬼寻机才动的手。

        许午生本想留庄漪吃午饭，但是庄漪一看这棺材店里这么多的小人鬼，还是果断拒绝了许午生的请求。

        “行业规矩，我不便送客，庄道长，我让小溪送您出去。”

        庄漪点点头，照来时那般，许小溪一瘸一拐地带着庄漪往门口走去，这短暂的接触中，许小溪给庄漪的第一印象便是个内敛寡言的姑娘，出许家棺材铺的时候，街头那边熙熙攘攘的，不知道在排队做什么，庄漪好奇地打量着，也没指望许小溪会给她介绍，没想到许小溪却主动开了口：“那是林心善堂的米摊，林家的大公子现下正在分发米粮。”

        庄漪有些惊讶，回头问道：“林家的大公子连分米粮这种事也亲力亲为吗？”

        许小溪望向远处的米摊，将碎发拂到耳后，语气不自觉也轻柔许多：“……林家的公子与寻常的富贵公子不一样，他向来是心好的。”

        庄漪看着许小溪眼中似闪过的光，眨了眨眼，方才听完许午生的话，她确实对林心善堂充满好奇，但是她眼角的余光先行看到了对街大树下的身影，那人靠着树暗中朝庄漪比了个手势。庄漪不自觉地扬起眉，朝许小溪道了别，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她家小师兄的背后。

        说总在自己左右还真不是诓骗自己，虽然此番需要单独行动，但是想到沈亦言一直就这么在外头候着自己，庄漪心里便也有了底气。

        清源城相比五彩镇，人口数量是翻倍的多，庄漪迈着腿紧紧地跟在沈亦言身后，深怕一个不留神就要跟他走散了。

        沈亦言到了一间客栈才停下，他走到自己的房门前，庄漪本想这边足够隐蔽正想跟着沈亦言进去，两人好交换一些信息，但是在经过他的刹那沈亦言却挡了她一下，从披风中伸出手拿着一张房牌给了她。

        庄漪诧异地望他一眼，沈亦言没有给她一丝表情，径直走进房间将屋门关了起来。

        庄漪看向手中木制的房牌，发现正是沈亦言隔壁的那间住房。

        与房牌一同塞过来的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进屋开窗”。

        庄漪依言照做，来到房牌上的房间面前，推开门，虽然只是很平常的客栈布局，但想到这么些天的风餐露宿，庄漪眼下真的很想在那张看上去软乎乎的大床上躺一躺。

        她几步走到窗前，按照沈亦言的嘱托推开木窗，窗外便是清源城的商贸街，许多小贩在沿街叫卖，满满都是市井气息，庄漪正在思索沈亦言此举是何意，便感到一阵清风袭来，吹开了屋中些许的燥热，有个什么东西被风送着停到了自己的发上。

        庄漪伸手拿下来一看，是一张写满了符文的千纸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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