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指尖流年

言新月侧身靠在窗台上，有些心不在焉。

        “新月？新月？我背完了。”

        王双双在她面前晃了晃手指，有些怯怯又充满期待地望着她。

        新月从黯淡冷清的操场上回过神，几片纸屑在寒风里被卷来卷去，狼狈地滚在地上打着璇儿，寒风卷起的小石子碰到双杠上，发出闷闷的声音，叮叮叮，并不清脆，视线里所有的一切都没有背景色。

        “哦”新月困倦地点点头打个哈欠，笑了，“那你回去吧，背得很流利，下次不要紧张了，把英语老师想象成我就好了。”

        王双双感激地看着她，点点头，动了动嘴唇要表达点儿什么，最后腼腆着什么也没说，握着卷成筒的英语课本跑回了教室，如释重负的样子。

        “新月，你这边背过几个人了？跟我说一下名字，我划去名单。”

        新月微微仰头望了一下黄旧的灯泡和裂纹的墙壁，又打了个哈欠，“周暖暖、谭聪聪和王双双都背过了，王涛涛还凑合”

        “这么多？”高凤超狐疑地望她一眼，手中要去划名单的笔迟迟不愿落下。

        “你不要总是给他们放水，万一英语老师检查他们没背过那我们岂不是倒霉了？”

        高凤超有些气闷，但又不方便对言新月发火，其实她更想说的是如果英语老师怪罪下来是怨你还是怨我？你不要滥好人到最后还要连累了我。

        这个有些不上台面很小人的想法只在她心中闪过了几秒，高凤超并不愿意承认这种想法的存在，她和新月是英语老师器重的课代表，绑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自己的出发点肯定是好的，为了把英语老师交给她们的任务做好，也牵挂着新月，仗义地替她考虑，自己是多么识大局又心地善良。

        高凤超把这个想法在心里默念了两三遍后，才重新抬眼看昏昏欲睡的新月，对方全不在意的模样让她的语气不禁有些着急，“新月？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对方轻声地叹息，脸上渐渐浮出的温婉笑容像见多识广的长辈安抚没见过世面的小辈一样沉着，轻松，又带着一点儿无奈。

        “放心好了，英语老师着急赶进度，课都讲不完不会再回头花时间抽查的。”

        高凤超还想说什么，新月懒散地把玩着手中的笔，突然抬头笑嘻嘻说道，“再说不是有你吗？英语老师肯定放心你的，至于我这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大问题。”

        “就算被查到，也可以说检查的时候他们确实背过了，可后来又忘了，再说除了王涛涛，他们确实都背过了，只不过被英语老师叫起来太紧张，一下子全忘记了而已。”

        新月说完熟稔地拍拍高凤超的肩要走，把手中的笔也塞给她，揉揉眼睛，有些委屈地咕哝，“帮我拿回去吧，我上个厕所，好困。”

        高凤超抿着嘴唇，望见新月的背影摇摇晃晃地消失在走廊拐角好一会儿后，才有些气恼地在名单本子上把那三个人名划去，五味陈杂，高凤超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暴躁，自己珍而重之的“工作”被言新月这样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自己认真用心、无比在意的事情好像成了一个笑话，浑身冒着小家子气儿，可是似乎确实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当回事儿了，高凤超仿佛看见那些在她面前背课文的同学眼睛里都在说，嘚瑟什么呀，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英语课代表嘛，还真以为自己

        唉，高凤超心中落下沉重的一声叹气，自卑又自傲的心刹那间揪成一团，乱得找不出一点儿快活的影子，没有人知道，当三年级上学期第一次期中考试之后英语老师在课堂上宣布班级里的英语课代表，她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有多惊喜难忘，甚至第一感觉都不是开心，那一刻的她仿佛成为了电影里面的主角，全身血液倒流，脑中花白一片，不敢相信，心里乱地狂跳还要拼命压抑住上扬的嘴角以免笑得太过开心让小气的老天爷把好运收回去，她端着飘飘忽忽的心情像做梦似的恍惚了一下午，直到那天放学回家之后她才敢大声尖叫出来，开心地跑进屋子里，连母亲难听的斥责声都被忽略过去。

        她记得自己抱住了妈妈，开心到丹凤眼只眯成了一条斜线，向上弧度，荡漾着满脸的激动，“妈，我当英语课代表啦，我们老师选我当课代表啦，以后我就是英语课代表了！”那天自己的妈妈也难得露出了惊讶的笑脸，虽然嗔怒着说她疯疯癫癫不稳重，再嘚瑟小心老师明天就不让你当了，可语气里小小的满意和骄傲高凤超却一一听出来，那是她出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珍贵难忘。

        人心中的欲望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在慢慢长大，高凤超发现，五年级的自己已经有些不太愿意回忆起三年级那个吃了一块糖就开心到飞起来的小女孩了，那样的快乐有点儿太卑微，她不敢想，怕有一天自己会瞧不起自己。

        尖锐的上课铃响起，终于打断了高凤超自怜沉重的心情，她叹口气，翻开本子把先前背得顿顿卡卡的几个人名从名单上划去，她的苛刻和认真负责现在看起来是那么没意思，没意思到像个笑话，有谁会在意呢？或许连英语老师也不会在意吧，高凤超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很蠢。

        ~~

        新月在厕所碰到了曹丽丽，她礼貌轻声地叫了一声老师好后，就侧身站到一旁让后到的曹丽丽先进去刚刚腾出来的隔板厕所，学校这几年施工改善，终于把呼声最高的厕所由室外改良到了室内，小气巴巴地只装了一个，虽然比之前方便些，只是架不住坑少人多，长队排起来实在憋不住的时候还是要往室外的旱厕跑。

        曹丽丽的眼睛只是淡淡掠过她低垂的侧脸，并没有做多少停留，轻轻点一点头就推开隔板走进去了，新月脚尖踩着正方形瓷砖拼接出来的十字花，并不像身后的两个女生一样等待地焦灼，室外寒风把树枝噼啪打在厕所油腻浑浊的玻璃上，风声钻过窗户缝隙像野兽的低哮，毫不畏惧地跑到人耳朵边撒野，因为有老师在，狭小的女厕安安静静的，有新进来的女生也被小声指指隔板用眼神提示而禁了声，不敢再无所顾忌地大声嬉笑说话，女生们的最佳八卦之地此刻安静得像神圣教堂。

        隔板内传来水流冲动的声音，曹丽丽推开门走出来，“言新月，回去跟鲍一鸣说声，让她下节课的课间到办公室里找我拿作业。”

        “好，”新月点点头，望着一身青色绿色花纹毛衣的曹丽丽从自己眼前昂头优雅地走出去，不知道是因为觉得寒冷还是爱美，曹丽丽在身上披了一条漂亮的披肩，衬得她身段婀娜，头发也比前两年精致不少，不再像之前那般松垮毛躁地浑不打理，班里女生都在说曹丽丽学会打扮自己了，上次去办公室还看见她拿着小镜子正在擦口红呢，那口红牌子可贵了，我妈也有一支

        新月被后面的女生戳了戳，在对方奇怪的目光中回过神来，连忙扭回头，推开隔间门走了进去，上厕所的时候，脑中仍然想着班里女生神秘兮兮的小声讨论以及那些兴奋的表情和眼神，大家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敬重和惧怕老师，反而对老师的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前一段时间，居然把一班班主任的小孩在哪里上学交了一个漂亮女朋友都给查了出来，吴森拉着她八卦兮兮地去问吴忧有没有这回事儿，而吴忧懵懵懂懂地挠挠头，不知道啊，惹得吴森直叹气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跳舞。

        隔板外排队的女生在曹丽丽走出厕所后不再小声顾虑地说话，叽叽喳喳地讨论起那条披肩。

        真好看，谁送的呀，怎么之前没见过你猜猜多少钱

        新月脑袋不用费多大力气就可以把女生们接下来讨论的重点猜测出来，话题围绕着一条披肩可以衍生出好几节课间有趣不无聊的时光。

        “不对，后面的花纹是仙鹤，怎么可能是鱼？”

        “就是鱼！”女孩子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她从我眼前走过，我仔细看见的”

        “谁会在披肩上画鱼的花纹啊，你肯定看错了，绝对是仙鹤”

        “到底是鱼还是仙鹤”

        隔板外七嘴八舌的讨论让新月哑然失笑，她盯着脏污的隔板上不知是谁什么时候偷偷摸摸溜进来贴上去的小广告——天涯海脚治疗不孕不育就到配上粉红色的爱心和一个小胖娃娃甜甜的笑出现在名片般大小的贴纸上，夸张的配色和字体让人想笑，新月微微侧身仔细去看，终于忍不住弯起了嘴角，竟然还有错别字，天涯海角的“角”写成了脚步的“脚”。

        新月推开门走出来，排在最前头的一个女生紧接着走进去，嘴里仍旧不依不饶地和同伴争论。

        “你没看过《小鲤鱼历险记》吗？那条披肩就是那样的花纹！”

        新月的脚步有明显的一顿，可没有人注意，她走出去拐到了回教室的走廊，背后女生叽里咕噜的话音还能隐约听见，走廊里有低年级嬉笑打闹的小学生，玩得是当年他们玩过的游戏，几个女生站在楼梯间宽阔的地方童音袅袅地玩捕鱼。

        “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单捞小尾巴，尾巴…………”

        新月从双手互相拉住高举过头顶充当“捕鱼网”的两个女孩身边走过时，不小心和一个钻“网”的女生撞到，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后连忙走快几步下了楼梯，迈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不知怎么又回头望了一眼，只能看到几双彩色的鞋子和飘忽闪过的衣角。

        童年时代的游戏翻来覆去就那几个，一批又一批的小孩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玩，好像接力棒一样，生生不息地传递下去，只不过最初交接的那些人或许早已长成了大人模样，新月依旧熟悉那些游戏，没有忘记规则，只不过不再玩，她早就不再玩游戏，也很少看动画片。

        小鲤鱼泡泡？新月想起厕所里女孩子说的话，这是最近一段时间大家都很喜欢的一部动画片，学校周边的小卖部里卖它们的卡片、书皮、本子夏天的时候甚至很多五毛钱一把的卡通扇子上面都印着这部动画片的图案。

        那一条名字叫泡泡的小鲤鱼头顶闪烁着主角的光辉，热情善良，勇敢地和赖皮蛇战斗，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打败赖皮蛇，守护住海底世界。

        新月在二年级结束的那场大雨中已然学乖，后来的她本分安静，学校里没有大哥哥和二哥哥再做她的护身符，她在曹丽丽厌恶的表情之下，在许多受到曹丽丽影响的同学的排挤眼神之下，变得越来越收敛，越来越渺小，也越来越沉默，新月终于知道，被开水烫的死猪并非心甘情愿，如果能否选择，死猪希望自己活着。

        于是曹丽丽口中不怕开水烫的死猪言新月收起全身棱角，活了下来，她在许多次曹丽丽明摆着为难的时候都低下头，盯着数学课本上的数字，用平静的外表掩盖心中的风起云涌，曹丽丽阴阳怪气的讥讽和同学们的嘲笑像念咒一般，次次磨练她的隐忍和耐心，但这些最难过的时候，还好现在都已经过去了。

        新月快走到教室门口，忽然仰起头，想起了上周的体育课时低年级小朋友兴致勃勃地玩小鲤鱼历险记游戏，一个小男孩劈手指着扮演赖皮蛇的同伴，高昂头大声喊道，“我是泡泡，我有金鳞，我不平凡，我是一条厉害的鲤鱼。”

        真巧，新月嘴角的笑意很浅，蔚蓝天空中的朵朵白云被风吹得飘动，即使有着寒冷的天气和凛冽的北风，白云和蓝天还是让新月冰封许久的心渐渐掠过晴朗的温柔。

        泡泡，你知道吗？有一条小鲤鱼，他的名字，也叫泡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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