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就是不会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提牢的花样当真一出接一出。
生怕囚犯们闲下来,他又给大家伙搜罗来了新活计。
男囚那边不知是什么,女囚这边,也不知从哪拉来了好几车大白菜,大家伙开始热火朝天地腌酸菜。
英娘在小年夜之前就被押往流放地了,还是新提牢告诉的墨小垚,她甚至没来得及和大家道声别。
少了英娘,一时显得安静不少。
墨小垚弯着腰在大木桶里涮洗白菜,红姐这时一抬眼,瞧见她被水打湿了一大片的袖口,几下拍净手上沾着的盐粒,起身要帮她把袖子挽上去:“你这丫头,瞧瞧,湿一大片,回头该着凉了……”
红姐将将碰到袖沿,墨小垚忽然躲开了。
红姐的手僵在半空,有些错愕地看向墨小垚。
墨小垚呆了呆,结结巴巴说:“我,我的胳膊……很难,难看。”
红姐笑了笑:“好孩子,紧张什么。”她拍了拍墨小垚的肩头,拿下巴一指吕娃方向,“这儿我来,你帮吕娃去。”
墨小垚点点头,直起身时肋骨处隐隐作痛。
她走到吕娃旁,一屁股坐下来,同她一起埋头给白菜叶子一层层地铺粗盐。
“三土,你觉得白神仙怎么样,生得俊么?”吕娃这时状似随意地问道。
墨小垚想都没想,答了一个字:“俊。”
“那你喜欢他么?”吕娃转头看着墨小垚。
墨小垚认认真真地扒着菜叶子将盐粒细细地往上抹,这回依然想都没想:“喜欢。”
吕娃笑起来:“我说的,是我喜欢我男人的那种喜欢,想一起睡觉那种。”
墨小垚手上动作顿住,不可思议地偏头看她:“大人是我的恩人。”
吕娃被她这副模样逗笑:“恩人怎么了,大祁律法又没说不准睡恩人。”
她这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叫墨小垚有些不知如何招架,刚想说什么,就见吕娃脸上的笑逐渐猥琐:“那如果恩人想睡你呢,你给睡不给睡?”
墨小垚:“……他不会想的。”
吕娃起劲了:“怎么不会?”
墨小垚:“就是不会。”
她记得真切,那天在暗监,李二躲开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下意识的就是最真实的。
碰一下都避之不及,睡觉……
唔,她绝对会被杀掉。
虽然李二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什么善人,但墨小垚知道,他也绝不是恶人。
当然,这并不妨碍他的脾气顶顶坏,这点墨小垚深有领会。
再就是……
——“我只玩男人。”
墨小垚脑子里冷不丁闪过那天在暗监,李二说的这句话。
她猛地摇了摇头,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也不知道曹英怎么样了……”一想到昨晚上的事,她依然心有余悸。
昨夜,狱神庙外,众目睽睽之下,李二将曹英一把扔下了长阶……足足一百零八级的石阶,活生生滚到了底,场面触目惊心。
这些墨小垚并不曾亲见,李二捂着她眼睛的手松开时,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当时的情景墨小垚都是听吕娃说的,吕娃边说边拍手叫好,很是痛快的样子。
这会儿一听墨小垚居然在担心那贱人,吕娃登时柳眉倒竖:“你有毛病?知道她怎么进来的么,就因为拈酸吃醋,把一好好的大姑娘活生生勒死了!她就一杀千刀的贱人!死了那是老天开眼!”
墨小垚愣了一会儿,她没见过吕娃骂人,素来都是直接动手,这会儿居然一气骂了这么多话……
想来是气极了,又不好动手打自己。
墨小垚弱弱地:“……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蓦地想到什么,一把撒开手里的白菜:“那个花魁的事,你愿不愿意细细说一说……”
很快又说:“不愿意也没事。”
她这话茬换得有些突然,吕娃愣了愣,随后说:“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吕娃回忆道:“那花魁被抛尸河中,装着碎尸的麻袋漂浮到岸边,被渔民发现了。那会儿,我同我男人分了有小半月了,周遭传开许多风言风语。
“说几乎每日都能看见他鬼鬼祟祟带女人回家,还有些人信誓旦旦,说那女人就是死去的花魁,他就是那个杀人碎尸的凶手。
“这些话头传到了衙门,官差审问他,问人是不是他杀的,他说不是。又问那个他每天带回家的女人是谁,他说不知道……”吕娃喉头一哽,“他连撒谎都不会,天天往家里带的女人,居然说不知道是谁……鬼听了都不信。”
墨小垚抬眼,恍然:“那个女人……”
“不是什么花魁,是我。”
吕娃长长地吐了口气:“和离之后,他时常白天往我家跑,砍柴挑水送猪肉,撵都撵不走。我呢,就三更半夜偷摸着往他家钻,他要赶我,我就缠他。
“他气个半死,说要是让人看见了,我名声要坏的。我才不稀罕什么破名声,一心觉得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跟偷情似的,挺刺激。”
墨小垚:“……”
红姐:“……”
“而且他母亲也消停,我也自在,皆大欢喜。他拿我没法子,担心我大半夜一个人不安全,便巴巴地每天摸黑来家里接我……”她垂下眼,轻声地,又说了一遍昨夜那话,“是我害了他。”
“他认死理,不愿意说出那个女人是我,才对官差撒了谎。
“就因为这个蹩脚的谎言,还有后来从他家里搜出来的那只香囊,他被认定成了凶手。”
墨小垚:“……已经判了么。”
“起初判的斩立决,后来改成了斩监候……来年秋天就要问斩。”吕娃眼神倏地变冷,“他这个傻子,一直在说衙门的青天大老爷们不会冤枉无辜……哪里有什么青天,都是群草菅人命的昏庸狗官。”
墨小垚沉默了,良久,问道:“那花魁的尸体,被剁成了多少块?”
她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问,吕娃怔住,没能答上来。
这时一旁的红姐一边洗菜一边开腔道:“像这种事情,除了凶手自己,就只有审案子的官差才清楚。”
“是了。”墨小垚偏头看向吕娃,伸出手,冲她比了个手势。
是曹英刚来那天,对吕娃做的那个。
“……什么意思?”吕娃疑惑。
墨小垚:“曹英当时做这个手势的时候,说的什么,你还记得么?”
吕娃:“……我必须得记得么?”
红姐失笑,道:“她说呀,有本事就杀了我,不然,你早晚要死在我手里。”
吕娃:“啊,对,好像是这么说的,我记起来了。”
墨小垚又做了一遍手势:“一,二,三……”她举着三根手指,声音沉了沉,“她在说,你会是第三个。”
“哗啦”一声响,水花四溅。
红姐刚刚一晃神,白菜脱手砸进桶里,水花扬了几人一身。
“……”
“哎呀,手滑了……”红姐惊疑不定地看向墨小垚,“三个的话,那还有一个……”
墨小垚点头:“曹英之前和我说,那花魁的尸体,被剁成了八十一块。”
吕娃惊得呆住:“你是说,花魁——”
墨小垚:“应当是她杀的。”
漫长的沉默。
吕娃捏紧了拳头,红着眼一字一顿:“必须让她认罪。”
“会有办法的。”墨小垚说。
……
快到放饭时分,天色阴沉沉的,闷雷响个不停,眼看就要下雨,狱卒连忙吆喝着女囚们回牢。
吕娃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红姐呢?”
墨小垚也停住,跟着她往回张望,只见红姐此时正蹲在檐下的墙根边,低头不知在做什么。
二人就这么狐疑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站起身来,这才瞧清了墙根下的情景。
吕娃忽然道:“我有时候,会有点怕红姐。”
墨小垚愣了下:“为什么。”她看向正在走近的那道身影,“红姐很好。”
吕娃失笑:“谁又说红姐不好了?我意思是——”
她对上墨小垚眨巴眨巴的那双眼,忽然收了声,笑着摇摇头:“算了,跟你说不清。”
红姐这时正好走了过来,吕娃拉上俩人就跑:“赶紧的,要下大雨了!”
在她们身后,屋檐下的墙根处,有人用干茅草编了一只雨棚,巴掌大小,雨棚底下,一朵鹅黄色的野花迎着寒冬含苞待放。
……
又到了每日一度的吃药时刻。
红姐看一眼那碗黑黢黢的药汁:“丫头,你这药天天喝,好点没?”
墨小垚想了想:“……好点了。”
吕娃失笑:“不是说连自己什么病都不晓得么……这药也不知道治什么的,你倒好,问也不问,成天地喝。”
红姐担忧:“是药三分毒,这么糊里糊涂的可不兴啊。”
吕娃瞥一眼那几粒糖炒栗子,笑得暧昧:“有时候,糊里糊涂的人,反倒有福。”
又说:“我们三土大事上可半点不含糊,聪明着呢。”
墨小垚默了默,出神地盯着那碗药,忽然问:“心疾是什么病,要紧么?”
吕娃和红姐对视一眼,神色双双一变。
红姐正色:“丫头,这可不是小毛病,平时倒也没什么,发作起来却凶险,你——”
墨小垚连忙摆手:“不是我,是——”她顿了顿,说,“是我的……一个恩人。”
她和英娘中毒那日,李二说完那通冷冰冰的话就走了。
随后老大夫进来收他的药箱,墨小垚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老先生,李大人……是不是生着病?”
她之前偶然间看见李二服用一种药丸子,似乎很苦,吃药时候用力拧着眉头。
老大夫对上她的眼睛,脱口道:“大人患有心疾。”
之后她再追问,那老大夫却垂了眼避而不答了。
昨晚,在狱神庙外,她动也不敢动地站了不知道多久,腿都有些麻了,眼睛上的手掌才终于移开。
周遭半个人影也无。
她回头,却看到李二正一手扶在胸口,一手摸出只药瓶。
他的手在抖,药瓶眼看着从手心滑落——
墨小垚眼疾手快地上前接住,连忙倒出两粒药丸,正要喂到他嘴边,猛然又想起什么,动作一顿。
这时面前人浑身一震,朝前踉跄了大半步,墨小垚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
离得近了,她看清李二那白得像纸的脸色,径直将手心里的药凑到他唇边。
李二大半边身子倚住她,脸色很吓人,虚弱地吐出两个字:“……三粒。”
墨小垚愣了愣,上次看他明明是吃了两粒……
她连忙又倒了一粒,这回一气呵成地喂到了李二嘴里。
墨小垚这才发现,手里的药瓶和她上次看见的不大一样,应该不是同一种药。
没有水,他吞咽的动作显得有些艰难,墨小垚不自觉地伸手替他顺了顺后背。
吃过药,李二脸色并没有好转,额间沁出薄薄一层冷汗。
他咬着牙关,似乎在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墨小垚眨眨眼,迟疑地侧了侧身子,右手扶住他的手臂,随后脚下往前挪了挪,让他可以更多地依靠自己。
这个姿势,看起来就像一个亲密的拥抱。
大抵因为实在太虚弱了,李二并没有推开她,或者说没有力气推开她。
墨小垚:“大人,我撑住你了,你放松。”
又说:“我力气很大的,掰手腕还赢过烧鸡。”
怀里的人身形一僵,随后她感到肩头沉了沉。
李二身量太高了,大半的胸膛靠在墨小垚肩头,像一座倾倒下来的山岳。
墨小垚默默挺了挺腰杆,站得似根柱子,毅然决然的模样,活似要去顶着塌下来的天穹。
他轻声说了句什么,很含糊,墨小垚没听清:“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好吃么。”
墨小垚呆愣半晌,说:“好吃。”
说完,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耳旁似乎传来一声笑,极轻极短促,转瞬消散在风里,墨小垚耳尖一热,微微发窘。
昨夜星月无光,风却喧嚣,狱神庙檐下的风马儿响个不停。
隆冬的夜风里,两道交叠的身影,远远瞧去,好似依偎取暖的眷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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