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打住打住
万老爷说得轻飘飘：只是为了做个姿态给苗老板看，顶罪进去呆一阵子，等风头过去，万家内外打点一下，再把人保出来就是了，不是什么大事。
黄铁富一听还有这等好事，想都没想，当场收下了那十两银子。
黄铁富膝下两子四女，要卖哪一个，他颇有些苦恼，主要是在丽娘和英娘这两个年纪较小的女儿之间拿不定主意。
丽娘是个病秧子，英娘生得丑，两个女儿他都看不大顺眼，思来想去，打算送丽娘进去——英娘虽丑，但手脚麻利能干活。
但英娘一听要把姐姐送去蹲大狱，急了，嚷嚷着要替她。
黄铁富无所谓地笑笑：行，那就你吧。
……
“那天我爹来看我，说万家那头没法子保我出去了，让我把这些事烂在肚子里，替那死变态上断头台。”
“凭什么？！”吕娃气得不轻，怒道。
英娘苦笑：“替人顶罪是大罪，要诛九族的。我贱命一条，死就死了，也没人在意……可我娘，还有我那几个哥哥姐姐要怎么办？”
英娘眼睛一直红红的，像是要哭，但又强忍着，硬是没掉眼泪。
一阵沉默。
红姐悠悠叹了口气：“英娘啊，有些话可不兴说。什么贱命一条，没人在意……你让拼了命救你的九妹怎么想？这话说出来，要叫人寒心的。我要是她，该后悔救你了。”
不知怎么的，英娘那一直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忽然就绷不住了，她一下子哭了出来，捂着眼睛呜呜地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傻子，我平时对你那么坏，老挤兑你，哪里值得你这样……你是不是缺心眼啊。
“我那天一只脚都踏进阎王殿了，迷迷糊糊地，就瞧见你一张脸白得像鬼，满头的冷汗，死命摁着我给我灌还魂汤，那气势，比阎王老子还吓人，他许是怕了你，才把我放了回来。
“我本来打算把这些事烂在肚子里的，就没想说，现在说这些，只是不想你误会，你是活菩萨，肯定要长命百岁的，往后还有这么多年呢，时不时想起来那天，自己豁出命去救了个没天良的畜生……那该多难受啊。
“我英娘这条命虽生来低贱，但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你放心就是。
“这辈子是没法子了，下辈子，下辈子我再还你的恩。”
英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完这些，一把抱住墨小垚嚎啕大哭起来，止也止不住。
就连吕娃也悄没声地别过脸去，鬼鬼祟祟抹了几滴眼泪。
……
这天午饭前的时候，新提牢吹着口哨过来点视，墨小垚守在门边叫住了他。
二人交头接耳了一阵，神神秘秘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新提牢拍拍胸脯，说了声“包在我身上”，迤迤然便走了。
墨小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轻轻皱起来，眼神似乎透着苦恼。
吕娃看见，走近问：“怎么了？”
说着，顺着墨小垚的目光看向新提牢的背影。
墨小垚：“大了。”
吕娃：“……什么？”
“他衣服大了。”墨小垚说。
吕娃：“……”
……
午饭时，英娘巴巴地凑上来：“你要有不爱吃的，尽管往我这儿来。”
墨小垚：“我不挑食。”
英娘眨眨眼：“我看也是……那你不是吃得多嘛，我这——”
她说着，停住了，蓦地摇起头来：“算了，万一又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别再连累你和我一块遭殃。”
“不会的。”墨小垚说，“白神仙和黑面鬼不会允许这种事再发生。”
英娘有些好笑：“你这说的好像他们不允许，就真不会发生了一样……那上回怎么的，经过他们允许了么？”
墨小垚顿了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红姐失笑：“得了，快吃饭去，再同她杠下去，饭都凉了。”
墨小垚深以为然，一手药一手饭往墙角里一扎。
这些天和药一道送来的，还有几粒糖炒栗子，稳婆并不像往日那般盯着她喝完，而是送完药就走了。
墨小垚看着手心里那几颗咧着嘴的糖栗，耳边回响起男人冷冰冰的话语——
……此人好生奇怪。
说的话虽半点不入耳，做的事却很是戳心。
“对了，九妹，你刚刚和黑面鬼偷偷摸摸地，说什么了？”
英娘殷殷地跟上来，此时同面壁而坐的她背靠着背，俨然一副护法模样。
“托他帮了几个忙。”墨小垚顿了顿，说。
英娘诧异：“啧，可以啊九妹，居然和提牢大人有交情。
“我看这个黑面鬼比白神仙靠谱，那姓白的也就脸生得俊些，啥也不是。你上回为他吃了那样的苦，连累得腿也瘸了，他居然什么表示都没有……属实驴心狗肺。
“等等，这苦了吧唧的劳什子药该不会就是他让人送来的吧？那会儿还敢恐吓我们……就是让他那张乌鸦嘴给咒的，这不，真送了毒药来。”
墨小垚听着英娘喋喋不休地数落李二，仰头喝尽药汁，剥了颗糖栗，开口道：“他不姓白。”
静了静，又说：“不是驴心狗肺，也不是乌鸦嘴。”
糖炒栗子还带着一丝余温，糯糯地化在嘴里。
……
“听说刑部大狱出乱子了？是陈达忠的手笔么？”谢珩安神情严肃。
“谢郎中消息当真灵通。”李二漫声道。
谢珩安最受不了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冷冷一哼：“比不了李员外，为了周全案犯迟迟不肯卸任提牢。只是这群贼人实在狡诈，居然险些在李员外眼皮子底下将犯人毒害……李员外想来十分自责。”
李二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谢郎中抬举了。下官自请留任提牢厅，不为别的，只为图个清净。那些犯人，左右不过早中晚三轮点视，总强过和一张棺材脸抬头不见低头见。”
“你——”
谢珩安正欲发作，被一道沉稳的嗓音打断。
“不会是陈达忠的动作。他们不敢动犯人，至少绝不敢在刑部大狱里动她。这些人要是聪明，反而该祈祷犯人平安无事。毕竟，只要出了岔子，不管是不是他们干的，都难逃干系。”程奚声音一沉，“然而，一旦走出兆京，就另当别论了。”
申烨点头：“锦城覆审时，他们不敢灭口，毕竟风口浪尖，瓜田李下。刑部大狱里，他们也不敢灭口，天子脚下，不好放肆。可一旦我们带着犯人离开兆京前往丘顺……这群豺狼可再不会有顾忌了。”
柳文臻：“届时凶相毕露，明枪暗箭。犯人一旦横死，他们必将把矛头对准我们，‘玩忽职守’‘办事不力’几顶大帽子劈头盖脸扣下来……”
“若真走到了这一步，你们可招架得住。”程奚抬眸，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四张年轻的脸，“这还并不是最坏的局面。”
“不会走到这一步。”
李二手指轻敲案面，姿态很散漫，语气却笃定。
程奚微笑，将一份文书放在了案上：“钦差名单圣上已经准了，没几天就是除夕，诸位将手头的事务做好交接，好好过个年，年后择日动身。”
……
五张椅子空了两张，余下三人围在一起又开了个小会。
会议主旨：程奚和李二究竟是怎么从当初的针尖对麦芒走到了而今的上和下睦的。
“以李二那刻薄毒舌的性子，会因为程郎中上的一封奏疏就消停了？”申烨撇嘴，“我是不信，你们信？”
谢珩安：“其中必有古怪。”
申烨对着柳文臻挤眉弄眼：“柳兄，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柳文臻沉吟片刻，道：“你们知道，程郎中当时为何会动摇么？”
……
李二和程奚上奏的那天午后，李二同柳文臻一起，被叫到了刑部尚书邓迈跟前。
邓迈开门见山：“你们可知，陈达忠的说客是用什么说辞让程郎中心生退意？
“你莫非要眼睁睁看着他们这群年轻人重蹈当年赵介之的覆辙么？——这句话，是在诛程郎中的心哪。
“赵介之的名字你们也许陌生，他是程郎中的乡、会二试同年，十年前二人同在刑部为官，交情甚笃。
“当时出了桩震惊朝野的冤狱，他二人奉命到乐州翻案，这一去，赵介之再没能回来。当时，程郎中眼睁睁看着好友死在自己面前。
“而今过去十年了，十年足够抹煞很多事情，可谁又敢说他已真正走出来了呢？
“他见识过那些贼子乱臣为了一顶乌纱帽能有多灭绝人性，他怕当年的悲剧重演。
“此番程郎中确凿险些铸成大错，但我仍旧希望，你们能放下彼此心中的成见，共同克服眼前的难关。”
话罢，邓迈老泪纵横。
李二默默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理由是：这会儿正轮到他提牢厅当值，不能走开太久。
邓迈眼睁睁看着他抬脚走人，老泪一滞：死孩子果然还是这副臭德性，要是自家的娃就好了，好想给他胖揍一顿……
柳文臻干咳一声：“李提牢不善言辞，只好以躬行职守的作风回应。邓尚书的苦心晚辈们深深领会了，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此话一出，邓迈的老泪再度纵横：小柳啊，难为你一个直性子，为了给死孩子打圆场，居然睁着眼睛说出了怼遍天下无敌手的小李不善言辞这样的瞎话……不怪老孟喜欢你。
……
“等等，为何部堂只叫了你二人？”申烨不解。
谢珩安眉头微动。
柳文臻笑了笑：“部堂了解二位，他知谢郎中敬重程郎中，也知申寺卿左右逢源的本领，不似李员外与柳某，一个暴脾气，一个认死理。”
申烨哭笑不得：“柳御史，你这句左右逢源，听着可不像在夸我。”
柳文臻坦然看向他：“申寺卿听出来了。”
申烨狠狠一噎：“……柳御史似乎对申某有意见？”
“话不能这么说，”开腔的是谢珩安，“请去掉似乎。”
申烨：“……”
……
他们都不知道的是，那日，李二和柳文臻走后，邓迈又找来了程奚。
“钦差的名单我替你拟好了，你留部照应，让他们四个年轻人放开手脚去闯一闯。”
程奚不语。
邓迈笑道：“不说话什么意思？无声抗议啊。”
程奚低眉：“下官不敢。”
“不敢就好。”邓迈似乎很满意，“但有时候我又希望程老弟你能敢一点，赵老弟肯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程奚眼眶湿润，哽咽道：“部堂……”
邓迈失笑：“我这刚掉完一场眼泪，你可别再来招我了，打住打住。”
程奚呜呜地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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