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替罪羊
刑部，鞫问厅。
申烨：“此犯既声称她并非张九妹，那么，只要将元凶捉拿归案，便可作结。”
谢珩安：“话虽如此，要拿人绝非易事……此案远比看上去棘手。”
申烨：“案子还未开审，谢郎中就开始灭自家威风，是什么道理？”
程奚：“也不怪小谢说这些丧气话。此案移交刑部后，锦城那边摆明了拖拉敷衍。锦城与兆京隔江相望，走水路不出两日行程，他们倒好，生生拖了小半月才把案犯押送过来。若非刑部上疏催促，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谢珩安：“呵，犯人和卷宗倒是送来了，可初审此案的丘顺知县和相关衙门人员一概未到，如此，案子还怎么审？！”
程奚：“锦城方面的态度很明了，就是不配合。这般情势下，就算命其把真正的张九妹抓来，他们会如何行事，不难想见。”
堂上五把黄花梨官帽椅，当中间坐着的是刑部掌印郎中程奚，他的左手边是大理寺丞申烨，右手边坐着刑部主稿郎中谢珩安，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众口纷纭。
最左边的御史柳文臻一时插不上话，只好默默垂首聆听；最右边那把空椅子属于刑部员外郎李二，他不知何故缺席了。
“各位大人，柳某有话要说。”柳文臻干咳一声，见缝插针道。
三人往他的方向侧目——
“依各位大人所见，捉拿元凶张九妹阻碍重重，那我们是否可以先做另一件事：证明刑部大牢里的那个女犯，确凿不是张九妹。只要她能证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便可解此冤狱。至于捉拿真凶张九妹一事，可请奏圣上，委派钦差前往锦城督办，如此，双管齐下，一切便迎刃而解。”
三人闻言，交换了一下目光，随即不置可否地，一同沉默了。
这沉默的意味似乎很深沉，柳文臻此时尚且不懂，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
墨小垚被押进来时，扫了一眼堂上，五张椅子四个人，最边上那张空空如也。
她十分自觉地跪下，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
柳文臻看清来人，面露错愕。墨小垚同他对上视线，也是一愣。
审问过程中，墨小垚有问必答，且态度非常诚恳——
“回大人们，民女是个孤儿，名唤三土，这些年全以乞讨为生，无亲无故。”
“回各位青天，民女遇上那伙人时，并不知他们为盗匪，当时不过受张九妹所托，帮其拴马，马刚拴好，官兵便来抓人了。”
“回老爷们，民女记得张九妹模样，可以画给老爷们瞧。”
……
午饭时间。
英娘相当熟稔地接过稳婆手里那碗药，凑到嘴边。
稳婆：“大人说，若再瞧见替喝，下回送来的，就是毒药了。”
又说：“送两碗，都有份。”
墨小垚：“……”
“咳咳咳咳咳——”英娘一口药猛地呛住，剧烈咳嗽起来。
墨小垚当即伸手，颤悠悠端过她手里的药碗，磕磕巴巴：“她，她就喝了一口，不，不，不作数的吧……”
稳婆面露难色：“这……”
英娘一抬手，脸色涨红：“……等着，我这就吐出来。”
话罢，竖起两根手指，张大嘴，作势要抠嗓子眼。
动作做到一半，又退了出来，她苦着脸：“我对自己下不去手……”
说着，看向墨小垚。
墨小垚迟疑了一下，一手端着药，另一只手缓缓地，试探地伸出两根手指。
英娘倒也配合，将嘴大张着，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别，别了吧……”墨小垚冷不丁收回手去。
“……”
有人终于看不下去，几步走过来，抬脚往英娘心窝下两寸的位置一踹——
“哇——”
“哎呀，这不就好了。”
红姐收脚，笑眯眯道。
……
两日后。
卷宗室里的书案上，放着本摊开的奏折，奏折的末尾处，是雍锦巡抚陈达忠的落款。
“折子跑得倒是比人快。”主稿郎中谢珩安语带嘲讽。
那日会审后，刑部要求提审丘顺县衙上下并派遣钦差前往锦城督捕张九妹的奏本前脚到御前，雍锦巡抚这折子后脚便来了。
圣上看过，未置可否，将奏章下发到了三法司。
“姑且不论犯人是不是张九妹，有桩事是无可辩驳的：此犯乃盗匪团伙中一员，所谓‘拴马’，正是把守望风的从罪之行。按照律例，强盗劫财害命，无论首从，一律问斩……这一点，三法司应当深深知悉，严守纲纪，切莫纵寇养盗。”大理寺丞申烨挑了奏章中的一小段，抑扬顿挫念了起来，念罢，意味不明笑了笑，“这位陈抚台，是个人才。”
陈达忠的意思无非是：不管这个犯人是不是主犯张九妹，反正她该死，雍锦上下官员的审判流程虽然可能确凿有那么点问题，但问题不大，不如就敷衍一下……
柳文臻眉头紧锁，冷声道：“这等厚颜无耻的开脱之词，他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谢珩安：“偷换概念，避重就轻，一手蒙混过关玩得倒是溜……申寺丞，请把你的脚拿下去。”
申烨晃了晃架在书案上的二郎腿，拿下巴往旁边一指：“谢郎中，你有闲暇管我的脚，怎么不管管你家小李，成天见不着人影……怎么，他真就挂个名？”
他旁边那张属于李二的椅子，又是空的。
谢珩安板着脸：“他不是我家的，我也管不着他。”
申烨扯扯嘴角，想说什么，这时柳文臻忽然插了一句：“程郎中，您有何高见？”
一直沉默不语的程奚沉吟片刻：“犯人供词确凿有值得推敲之处。”他食指轻敲书案，“陈达忠所奏，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一滞，面面相觑起来。
气氛陡然间变得微妙，柳文臻欲言又止，双唇微动，正要说什么，蓦地被一道声音打断——
“能从通篇狗屁中悟出道理，程郎中果真了不起。”
“……”
李二大步迈进来，一屁股坐下，自顾自拿起案上的奏书，神色自若地翻看起来。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般，程奚面色很是难看。
谢珩安：“李员外，请注意你的言辞，程郎中乃此次会审的主审官，你这是什么态度？”
李二看也不看他：“行啊，就按着主审大人的意思，无须再审了，索性将那犯人拖出来一刀砍了，就此将案子敷衍过去……掉一颗无关紧要的脑袋，保住大大小小一水儿乌纱帽，这笔买卖，当真划算得要死。”
拍桌声震耳，申烨默默放下了翘着的脚，只见程奚气得眉毛倒竖：“什么叫我的意思！什么划算买卖！李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二将奏书放下，低头随手摩挲着腰间的火镰包：“下官患有心疾，程郎中多担待，下回拍桌还请轻一点。”
说完，好整以暇往椅背上一靠，扬手打了个响指。
……
今天破天荒地，有人来探监英娘。
出去之前她欠欠地瞥墨小垚和红姐：“你说说你俩，怎么连个探望的人都没有，啧，怪可怜的。”
说着，话锋一转拍起了吕娃的马屁：“不过还是老大好啊，隔三差五就有人来问候——”
话尤未完，就被吕娃老拳伺候了一通，然后蔫头耷脑地出去了。
这会儿女囚们在太阳底下围坐着编草鞋，英娘像霜打的茄子般，脸色灰扑扑，手上的动作毫无灵魂。
上午探视完回来后她脸色就不对了，嘴里一直嘟嘟囔囔：“要死了，要掉脑袋了……”
红姐：“……英娘她，这是怎么了？”
吕娃冷哼：“估计上头的人临时变卦，不打算保她的脑袋了。”
墨小垚默了一下，说：“她上头没有人。”
吕娃和红姐看她一眼。
红姐：“……怎么没有？”
“英娘和我们一样，起初都住在老监，也没有狱卒宽待她。她常挨揍，狱卒不是不知，却不闻不问。”墨小垚偏头看向英娘，“手上全是老茧，干活很麻利，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吃相也很差，不会是官宦家的子女。”
口中说着冒犯的话，语气却相当平淡，仿佛在说的是“今天日头挺好的”。
其实墨小垚说这些倒也没有刻意挤兑英娘的意思，只是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当她没留意这边说话，是以言语也就直白了些。
谁料这些话英娘听个正着，脸色一变，龇牙咧嘴就要扑墨小垚，被吕娃提住后衣领。
“那她为什么要说谎？”吕娃皱眉。
墨小垚眨眨眼：“这个……要问她自己。”
三人齐齐望住英娘。
她抿着嘴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吕娃拎着她晃了晃，威胁：“不说话揍你。”
英娘耷拉着眉毛，不情不愿地：“那我不是想着，我要是有靠山，你们肯定不敢欺负我……”
于是，进来的第一天，她就对着吕娃和红姐大声宣扬：老娘上头有人！很快就能出去！老娘和你们不一样！你们休得放肆！
一阵沉默。
“英娘啊，知道你为什么老挨揍么？”红姐问她。
英娘想了想，觑一眼吕娃，闷声道：“不就因为她看我不顺眼么。”
“那你可曾想过，好端端的，她为何偏偏看你不顺眼呢？”红姐循循善诱。
英娘愣了一下，对上红姐和吕娃的眼神，好半晌，整张脸痛苦地皱在一起：“干，不是吧……”
吕娃：“我平生最恨的，就是目无王法草菅人命的狗官。”
英娘说的那些话，无异于讨打。
“……”
“张九妹。”狱卒喊墨小垚。
墨小垚闻声起身，吕娃和红姐不约而同按住她，警惕地望向那两个狱卒。
墨小垚拍拍她们的手：“传我去问话的，没事。”
说着，一瘸一拐地跟着狱卒走了。
……
墨小垚一进来，没走两步顺势就跪下了，脑袋一埋准备哐哐哐磕头，被一道声音喝住：“站起来。”
她顿住，老老实实站起来，抬头望过去，对上那双黑亮的眼，不由地一愣。
李二对狱卒递了个眼色，狱卒上前，墨小垚感到双臂一凉。
卷宗室内，几个大男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墨小垚半卷的袖管下，斑斑驳驳的暗红疤痕触目惊心，整条胳膊几乎没有一寸好肉。
那是烫伤留下的，有些时日了，但也不太久，痂显然是刚落，疤痕扭曲又狰狞。
李二面色无波：“诸位大人明察秋毫，应该很清楚，这些伤是如何留下的。”
申烨和谢珩安惊疑不定，下意识望向了程奚，又很快移开目光。
柳文臻滞了滞：“按照犯人口供，法场喊冤后，锦城府衙对其用过刑。”
“可我今早看卷宗，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
“可我今早看卷宗，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李二起身，手中拿着一页纸，“这份东西诸位应该都看过。日前鞫问厅会审后，稳婆对犯人验过伤，结论是……”
他走到程奚面前，将一份验伤报告重重拍在案上，俯身盯住对面人，一字一顿道，“并无伤情。”
这份验伤报告在座的都看过，此时神情各异，默然无语。
墨小垚眼睫微颤，她看到李二转身，缓步走下来。
“初审前，丘顺县衙的狱卒告诉犯人，上了堂自认是张九妹，便可无罪释放。犯人信以为真，稀里糊涂地过了县、府、司、省好几轮的审理，直到问斩当天，才如梦初醒，临刑喊冤。”
李二说着话，在墨小垚跟前站定，伸手将她卷起的衣袖一层层放下。
“在这之前，犯人没受什么皮肉之苦，毕竟，像这样死蠢的替罪羊，雍锦上下简直巴不得将其供起来。”
死蠢的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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