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蓬丘
她叫墨小垚,生在青都墨家,按理说,实在要算大户人家的小姐。
墨家家主乃当朝礼部尚书墨仲勰,素有清望,家族世代簪缨,儿女个个人中龙凤……除了墨小垚。
墨仲勰与妻子葛氏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么多年来,不曾纳妾……哦,二十二年前纳过一个,是府上的烧火婢。
但刚过门没多久,便难产而亡,而今,似已无人记得此事。
墨小垚很多时候也会忘记,她是墨家人这个事。
毕竟,身为清流墨家唯一的“污点”,她这些年过得,着实一塌糊涂。
墨家上上下下见着她,都似见着碍眼的杂碎,恨不能扫地出门。
只不过碍于墨老太太,没有人敢抄扫帚。
于是,他们很憋屈。憋屈之余,只好时不时拿她撒气。
照秀娘的说法,饶是那墨府墙根下的蚂蚱,都敢踩在她家三姑娘的头上撒尿。
墨小垚当时听了这话,眼睛圆睁:“秀娘,蚂蚱它……会撒尿吗?”
秀娘:“……”
秀娘有时觉得,她家三姑娘,兴许是天生的受气包。
明明胆子小得很,可逆来顺受这么些年,却从不曾见她掉过一滴眼泪,全然似个闷葫芦,木木呆呆,没有知觉。
可就在十七岁那年,闷葫芦突然离家出走了。
只不过没成功,被二公子墨坤逮了回去。
整个墨家,也就墨小垚这位二哥把她当人看,偶尔还带上她出府去散散心。
平时她决计是半步也踏不出墨府大门的,唯有借着墨坤的面子,像条尾巴似的低眉顺眼跟出去。
跟着跟着,跟出了小心思。
那天,如往常般,墨坤将墨小垚带出了府,再回来时,尾巴却不见了。
墨坤把人弄丢了,急得团团转,点了好些小厮外出寻人,自己也疯了般穿街越巷,将大半个青都翻了个底朝天。
终于,赶在天黑之前,把正在隆和堂后厨剥大蒜的墨小垚拎了回去。
墨坤气得不轻:前脚人不见,后脚就给自己找到了“活计”,可见这是一次有预谋的离家出走。
“你知不知道,二哥有多担心!”墨坤万万没想到,平日里温顺柔弱的墨小垚,居然能有胆子搞这么一出。
墨小垚垂着脑袋,不说话。
墨坤也不催她,二人就这么无声对峙着。
好半晌,她忽然说:“就说我死在外头了,不行么……如此,老太太那头也交代得过去。”
墨坤浑身一震,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垚儿,二哥担心你,不是怕没法跟老太太交代。而是因为,我是你的兄长。”墨坤望着她,严肃道,“人人都可以轻贱你,但你不可自轻自贱。尊严,是比性命还要紧的东西。否则,人活着,与狗彘何异?”
良久,墨小垚弱声道:“……我并不曾轻贱自己。”
墨坤忍不住扬声:“你都要轻生寻短见了,这还不叫轻贱自己?!”
墨小垚眨眨眼,声音细若蚊呐:“不过是给老太太一个说法,叫她安心,并非真心自绝。”
墨坤一口气再度梗住。
是了,墨小垚死在外头,相较于她流落在外,确实更让老太太“安心”。
这虽是事实,却也未免太过冷酷。
“那,那你给人剥大蒜,又是什么光荣之事了?”墨坤硬生生地将话头一转,嚷了起来。
墨小垚认真想了一下,说:“剥大蒜确乎称不得光荣。”又说,“……但也并不可耻吧。”
墨坤:“……”
墨坤算是发现了:自己确实说不过这个讲话像蚊子叫的妹妹。
嗓门大也没用。
他叹了口气:“你真的这么想离开墨府?”
墨小垚终于抬头直视他:“嗯。”
“垚儿,世道艰险,人心可畏,你孤身在外,无法自立。”墨坤语重心长。
墨小垚虚心请教:“那……要如何才能自立?”
“似你这般弱不禁风,不必指望。”墨坤抬手一指园子里那块偌大的假山石,“等哪日垚儿你能徒手将小蓬丘举过头顶了,要走的话,为兄绝不再拦。”
兰馨园里有一座奇石,峥嵘隽秀,墨老太太很喜欢,特地给它取了个名,唤作“小蓬丘”。
……
这日之后,墨小垚天天晨起练气力。
也不知是听了谁的指导,天蒙蒙亮就往后花园廊下一站,开始扎马步,那架势,还挺有模有样,扎一会儿就开始埋头满院子物色石头,大大小小的,掂一掂,举一举。有时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很是刻苦。
墨坤见状,哭笑不得。
墨小垚却似乎笃信一个事:只要她努力,兰馨园里的那座小蓬丘,总有一天能被她举起来。
而看着她隔三岔五就跑到小蓬丘跟前比划,墨坤心情颇为复杂。
小蓬丘可一点也不小,高低得有千斤重,要举起它……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皱皱眉头。
但他家三妹似乎是真心没有这个概念,而墨坤也并不打算告诉她。
至于墨小垚,心里只一个念头:她非得举起那块石头不可。
因为这是墨坤希望她做的,也是她离开这个家之前,唯一能为他做的。
一晃五载,墨小垚与一块石头较了这么久的劲,却不曾有一刻想过放弃。
直到二十二岁这年的冬天,她踏出墨府大门,一脚踩空,锒铛入狱。
那座小蓬丘,这些天总在梦里被她高高举起。
可醒来时,胸口处却仿佛压了座大山,怎么也挪不开。
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初听墨坤讲这些神话故事时,墨小垚觉得很浪漫。
现在回头细想,实在荒唐——
愚公也好,精卫也罢,哪一个走的不是血路。
……
暗监倒也并没有墨小垚想象中那样晦暗,更叫她意外的是,屋角居然还设了一方土炕。
老监巴掌大点地,要纳四个人,实在逼仄。尤其到了晚上,大家都蜷着身子睡,而她只能缩在墙角,抱住自己一整宿,几天下来,浑身的骨头都疼。
这会儿一见着那土炕,墨小垚原本紧绷着的那根弦不由松懈了下来,径直就朝着它走去……
肩膀突然被人摁住——胖狱卒绕到她身前,一双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冷不丁伸手,要去揭她的面罩。
墨小垚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只胖手就被抓住了。
瘦高个拦住他:“别摘。”
胖子似是猛地回神,讪讪收回了手:“你别说,这娘们儿一双眼就跟狐狸精似的,真他娘能勾人。”
他方才被这双眼蛊惑,一时竟忘了件要紧事:这个叫作张九妹的女囚,是个“鬼面”。
“哥先快活儿一把,你把她嘴给捂住了。”胖子拍了拍瘦高个的肩膀,道。
……
“鬼面?”英娘奇道,“没听说过。”
红姐幽幽道:“这鬼面,又叫天煞邪星。天煞与寡宿交汇,四柱纯阴,刑克六亲,此外,还身附山鬼老魅聚邪纹……”她叹道,“孤星绝脉,举世罕见。”
英娘似懂非懂,半晌,说:“意思是那面罩摘不得,谁看上她脸一眼,就要倒血霉?”
她嗤之以鼻:“这也太邪乎了,我不信。”
红姐笑了笑,缓缓地说:“你也看见了,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官老爷们,不怕半夜鬼敲门,可薄薄一层面罩,却无人敢摘。这人呐,不信鬼神不信邪不要紧,但不能不信命。”
说着,抬眼看向门边假寐的光头女,脸上的笑一点点淡下去。
……
墨小垚这五年的笨功夫到底不是白下的。
虽然这几天都没睡好,状态不佳,但她此时拼了命地挣扎,两个大男人七手八脚居然愣是没能制住她。
胖子火冒三丈,抬手就给了她两记耳光。
这两下力道很重,墨小垚耳内轰鸣,脑子里嗡嗡地响,眼前一阵阵发黑。
手铐脚镣的禁锢让她有些力竭,这下被打得神智模糊,身上的囚服转眼就被撕烂了丢在地上,里头薄薄一层中衣很快也被扯落。
两人的动作陡然顿住,目光落在墨小垚袒露的双臂上,眉头皱了起来。
墨小垚咬着牙抬脚欲踹,瘦高个一把捉住她曲起的膝盖,用力摁回土炕上。
墨小垚髋骨外侧狠狠一疼,冷汗直下,忽然像被人抽去了浑身的力气,再也动弹不得。
她咳嗽一声,满嘴腥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这几个字说得气若游丝,但在狭小的监牢内格外清晰。
两人对上她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忽然没了动作。
瘦高个面露迟疑,刚想说什么,被胖子打断,他狞笑着盯住墨小垚的眼:“好啊,有本事,今儿让爷死在你身上!”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嘎吱”一声轻响。
他们循声看去,牢门被打开了,门开处,身着狴犴官服的男人默默站着,面无表情地看进来。
二人双双僵住。
片刻后,胖子开口了,他说:“提牢大人,不如……一起玩儿?”
白神仙眨了眨眼,吐出两个字:“好啊。”
说着,抬脚迈进来,反手掩上了门。
胖子松了一口气,和瘦高个对视一眼,十分自觉地退到了一边。
墨小垚此刻袒露着上身,冰凉的空气往胸口里钻,整个人止不住地抖,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
白神仙朝这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抬手解腰带。
他腰带上悬着个精致的火镰包。
火镰包上的活扣是只铜鹰,苍鹰展翅,鹰爪前三指下扣,后一指有力回勾,锋利遒劲。
白神仙一手勾着腰带,一手解下外袍,不紧不慢地走至土炕边。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一旁立着的二人身上,并不看墨小垚。
忽然,白神仙左手的外袍一松,宽大的袍子将墨小垚兜头罩住。
衣服上带着体温,隔绝了深冬寒冷的空气,也隔绝了她的视线。
墨小垚手指从里头勾住衣服,往下拽了拽,露出一双眼睛来。
白神仙这时正背对着她立在炕头,一身鸦青束袖衬袍,身姿笔直又雅正。
他就这么笔直雅正地站着,薄唇动了动,嗓音低沉:“我只玩男人。”
“……”
墙边的人二脸惊恐。
瘦高个拔腿就跑,后膝眼没防备吃了一脚,人应声跪倒,白神仙飞腿一踹,鞋跟瞄准了般,不偏不倚踢在他后颈上,就这一下,伴着声脆响,人当即晕死过去。
“跑什么,玩不起?”他转身走到呆若木鸡的胖子跟前,缓缓地说。
胖子看了眼瘦高个,他就那么躺在地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像是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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