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黑雾
上辈子的事,尹隋其实并不愿过多回忆。
无非是一些充满了恶意和鲜血的过往,就像腥臭的陈年腐肉,连尹隋自己都觉得又脏又恶心。
虽然他早已习以为常,但重生之后,他忽然就失去了曾经习惯的一切——包括杀戮、仇恨、没日没夜的追杀与被追杀、世人嫌恶的眼神和在剑下惊恐的神情。
午夜梦回之时,尹隋甚至会开始梦见温暖的被窝、小院子旁边的桃花林,以及林下安静倚坐着看书的姜朔。
从梦中惊醒的次数逐渐减少,尹隋可以一觉睡到天亮,然后故意赖床等姜朔捏着戒尺来叫他,再抱住那人窄窄的腰身假作可怜模样。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好似忘记了上辈子的仇恨,忘记了被人一剑穿碎灵核时的痛不欲生,忘记了姜朔还是东衍的道侣,而他只是个挟着滔天恨意,为复仇而来的恶鬼。
“出来。”
第二日晚,尹隋独自坐在房间里,里面没有点烛火,门窗掩得紧实,连分月色也透不进来,在浓稠的黑暗中,尹隋语气不耐,冷冷道:“别藏着,我知道你在。给我滚出来!”
黑暗中似乎有尖利的嗓音哧哧笑了一声。
尹隋浑身紧绷,指节攥得发白,他突然猛地抬起手,扫落书桌上放着的茶杯,清脆的裂响传来,片刻后,屋内屋外仍是一片静寂,仿佛那声诡笑只是他的错觉。
尹隋闭了闭眼,又睁开,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样子,也许会惊骇地发觉尹隋那双少年人澄澈干净的眸子,已然变成深深的暗红色,像是血。
“不要以为我治不了你——”尹隋的每个字都如同从喉间硬挤出来,沙哑至极:“上辈子我能杀你一次,这辈子也……”
怪异的尖笑又突兀出现,这次是正巧在尹隋的右耳边,寒意贴着他的脸。
“阁下有何贵干?”它桀桀笑着问。
尹隋动也不动,冷漠道:“不是你想引我找你?现在装个狗屁神秘。”
“呀呀呀,”笑声清晰起来,似男似女,难听得不行,“生气了?多骂骂我,说不定我就不碰你那好师娘了。”
尹隋倏然伸出手,动作之快令另一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当中捅穿而过。
它歪着头,黑雾般的形态因为受击忽地散开,稍微离尹隋远了点,又聚拢起来,笑道:“原来你看不见啊,如今我可不是能被你抓住的样子了。”
“重生之后,你的修为下降了不少呢。”黑雾绕着尹隋转了两圈,若有所思地说:“这样都不能看清吗?那你——”
尹隋冷哼一声,再次动手,这次依旧分毫不差地从黑雾正中间穿了过去,并且凝聚了灵力。
黑雾一顿,却发现这次不能再散开以躲避攻击,只好在尹隋的控制下硬挨了一击。
“你当我是瞎子还是聋子?”尹隋烦躁开口。
“咳,”它花了片刻功夫重新凝聚,无奈道,“只是试探一下。别打我了!——再打这个分身就要消散了,到时候找你又要费时……”
尹隋不想听它的废话,打断道:“你为什么没死?”
“你还想杀我?”黑雾笑嘻嘻说:“放心,这次你轻易杀不了我了。上次死过一次,我花了快五十年的功夫才重新凝结灵体,结果一回来,发现……”
“你竟然也死了!”黑雾在尹隋身边打转,笑声尖利直冲云霄。
如果不是尹隋提前设下了结界,这怕是要把整个九华的人都引出来。
“连你都重生了,”黑雾贴近他,带着森森恶意道,“我既这么看重你,当然得费尽心思回来找你,引你走上最适合的路啊。”
尹隋脸色微微变了变。
“你也看见了吧。”黑雾化成个不男不女的人形,朝尹隋走来,弯下腰轻声道:“就算是重生一次也一样,我随手杀两个人,他们又能把脏水泼在你身上。”
尹隋眉心紧皱,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见还是觉得恶心:“你动的手?”
“不不不,”黑雾绕过他往桌边走,得意道,“现在那些蠢货都认为,是你杀的人。”
尹隋如今并不吃它这套激将法:“师娘已替我澄清,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废话?”
“……”黑雾终于发现尹隋不如上辈子好骗,语气遗憾:“澄清是澄清……但播下的种子,再要挖出来可就难……”
“你是重生后多长了几张嘴?”尹隋稀奇道。
黑雾:“。”
“休要激怒我!”它怪笑的嗓音陡然一变,戾气满满道:“我好心好意劝你,你却冥顽不灵……等哪日你那亲亲师娘被我掐死在床上,你再——”
后半句话仿佛被死死扼在了喉咙里,黑雾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看自己“身躯”中刺入的那把剑,是——“朱”。
遇神弑神,见鬼杀鬼的煞剑。
而尹隋站在它前面,黑暗中神色如冰,低低出声:“你大可试一试再动他。”
朱剑身战栗,察觉到同为恶的存在,兴奋得散发出一圈又一圈血红色的光雾,那巧言诡辩的黑雾连半句话也来不及说,就被朱的剑灵猛地吞噬了进去。
与此同时,尹隋听见细微的一声裂响——是设在屋内的结界破碎了。
他如今修为不足,只能设出半个时辰的结界,幸而在崩塌之前解决了那东西。
收起剑,尹隋慢慢走到书桌前,伸手推开窗户。皎洁银白的月光倾洒入屋,不远处的桃花林安安静静,尹隋望了眼林子对面的小院,发现还亮着烛火。
这么晚了,姜朔还没睡。
姜朔并没有发觉这天晚上的异样,只是从这日之后,在睡梦中骚扰人掐姜朔脖子的邪术似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祈凤带人把院子里外都翻了一通,仍是没有得出一个结论。
除却这段怪异的经历,还倒有另一件事扰得九华内人心不安。
之前曾表明亲眼看见过“魔修”身形,而后又突然反悔的惩戒堂弟子明均,因病重不治,在这天夜里去了。
说来这病也怪,来得莫名其妙,司药堂的弟子连同长老一齐上阵,都没能诊出究竟是何缘由,只能粗略判断惊吓过度,郁积于心。
但谁也没料到会死人。
姜朔早膳后去了一趟惩戒堂,见堂内白布飘摇,内外无不哀恸,而惩戒堂长老面容疲惫,坐在上座的位置久久不动。
“捉住的魔物如何处置?”姜朔祭奠完后,轻声询问他。
“早在捉拿的第一天,就已用法器镇压入九华锁妖塔了。”惩戒堂长老长叹一声,看向姜朔道:“姜仙君是否认为,此事并未了结?”
姜朔垂睫思索半晌,开口:“我这些时日也常受魇术困扰。”
惩戒堂长老目光疲惫,挥退旁人,方才低声和姜朔说:“依我之见,此事需得请东衍仙尊出关。”
姜朔捏着白瓷茶杯盖儿,轻轻扫过碧绿茶水上的浮沫,淡淡道:“我三日前已差人去牧云峰请过东衍,他并未答复。”
与惩戒堂长老的对话无功而返,姜朔回到曲台,意外发现小徒弟竟然在桃花林里勤奋练剑。
少年着一袭雪白的衣袍,墨发在头顶用蓝绸紧紧扎成一束,转身挥剑时发丝从侧脸拂过,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质。
姜朔悄悄在林子边上驻足观看,发觉小徒弟的剑招很有点门道,灵活不拘谨,与姜朔书上看过的所有一板一眼的招式都不同,更像是自创的对敌剑法。
在当初九华招人比试的时候,姜朔就看出他虽然修为尚浅,但武学造诣相当不错,实战起来也如鱼得水,身法灵动自然,惹眼得紧。
姜朔在林子边上看了一会儿,觉得有趣,信手捏诀传来纸笔,索性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开始画画。
“……”
桃花林里静谧安宁,只能闻见剑尖划过落叶时的破空声,尹隋在原地挽了个花里胡哨的剑花,余光瞥见姜朔的身影竟然还在林子边上,不由得头大。
怎么回事……怎么还不走!
他已经在这林子里傻子似的表演了半个多时辰的剑法,就因为起初听见姜朔的脚步声,他一时脑抽,本来在林子里好好地运功修炼,突然就站起来开始耍剑。
尹隋举起微微发酸的右手,心想,姜朔究竟……看过瘾了没有啊?
他又要怎样自然而然地停下表演,才能显得不是因为懒,而是努力太过,终于累了想休息呢?
“朱”遥遥嗅到了喜欢的气息,在尹隋手里颤动震鸣,甚至还故意收了剑身上那股浓重的血雾之气,把它自己伪装成一副普普通通的佩剑模样。
尹隋瞪了它一眼,直接收剑入鞘,淡定转过身。
姜朔的身影就在桃花林边上,因为林木遮掩,尹隋没瞧清他的动作,只能望见洁白的袍角垂在石头边上,而姜朔低着头,正专心致志地在做着什么。
今天去惩戒堂祭奠明均,姜朔特地穿了雅净的白袍。
尹隋脚步无声无息,绕过几棵碍事的桃树,就见姜朔垂着眸,认真地在膝上铺的白纸上作画。美人白衣素手,垂下的侧颈是一段温柔的弧度,尹隋盯了他轻抿起的唇片刻,竟然有些看呆了。
画终于作好,姜朔舒了一口气,抬眼意外看见尹隋就站在不远处,正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目光望着自己,姜朔勾起唇角,对他道:“怎么不过来?”
“师娘。”尹隋回了神,下意识往前两步,就要走到姜朔身边时,忽然脸色大变。
姜朔背后,一抹黑雾不知从何出现,在半空中凝成了一张瘆人的骷髅脸,对着措手不及的尹隋,慢慢咧开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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