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前世
为了选出个黄道吉日, 沈文初让木逢春随他一道翻《易经》,不休不眠连翻了数日,直到翻的两人头脑昏涨,这方终于选出了个顶好的日子。
三月初十这日, 林苑穿上崭新的红衣, 蒙着自己绣的红盖头, 由木逢春牵着出门,坐上了沈文初特意从镇上找来的大红花轿。
面冠如玉的新郎官着一身红色喜袍, 眉眼含笑的对周围来贺喜的村民拱手:“承蒙各位赏脸,前来参加沈某的大婚之礼。若不嫌弃, 还请诸位一会进来喝杯薄酒。”
村民们自又是道贺声不绝。
只是不乏有那暗里咂舌唏嘘的,觉得沈夫子那般才华横溢、风光霁月般的人物, 便是娶个大家闺秀都使得了, 如何就想不开的娶了个带孩子的寡妇?
春杏听见了有些嘴碎的村妇在暗中嘀咕, 不免又给气个够呛。当时她家姑娘与沈姑爷的婚讯传出时, 简直是轰动了整个村子, 那会连她走到路上都被村妇拉过一旁,旁敲侧击的打听她家姑娘与沈姑爷的事。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 还不是觉得她家姑娘嫁了人有了孩子,瞧起来容貌也不出色, 所以就配不上沈姑爷吗?
当时她实在气不过, 回去就与她家姑娘建议, 大婚那日就褪了脸上的伪装, 露出真容来好好闪瞎他们狗眼。
可她家姑娘却笑她幼稚,说何必争那口气,嘴长在他们身上,随他们说去罢, 过好自己的日子是正经。
春杏也明白,喜欢姑娘的,自然不会以貌取人觉得姑娘低人一等,可若不喜姑娘的,即便是姑娘美成了天仙一般,他们也能凭空挑出些旁的刺来。
理是这个理,可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心道,一会得好好记着是那几家对她家姑娘说三道四的,日后,就让他们看病都找旁家去罢。
这一日小小的农家院里,布满了欢声笑语。
新郎家中不吝好酒好菜,前来观礼的村民们敞开畅饮,新郎敬酒,客人贺喜,整个席宴上都热热闹闹的。
喜宴直到夜里方散。
但凡今日来吃过沈家喜宴的村民们,直到许多后还依旧记得这一日的场景,记得那张灯结彩的热闹,更记得那素来清冷自持的夫子那满面笑容的欢喜模样。
宴席散后,喝的微醺的沈文初踏进了喜房中。
屋子里的窗户上贴上了大红喜字,床榻上也挂上了红帐,铺了绣鸳鸯的大红衾被,格外的喜庆。
房内的新娘此刻正背对着他的方向净面,披散的乌发披落在她的腰身,随着她轻微俯身的动作而倾斜摇曳,说不出的清婉动人。
“席宴散了吧?其他人可都离开了?”
她并未回头,只温声细语的问他。
此时龙凤双烛发出噼啪的燃烧声,氤氲出浅黄的光晕,也醺红了男人俊美的脸庞。
“嗯,席宴刚散,他们都各自回家去了。”
他嗓音温润的回道,看似镇定的转身去关屋门,可握着门栓的手却难以自控的微微发颤。
“今天忙了整日,也没来得及与你说上话。”深吸口气,他让自己尽量放松的转过身来,朝她的方向走来,而后停步在她身后几步远处,“想必你今日也是累着了吧?对了你饿不饿,可要用些点心?”
林苑听到身后的动静,知他大概是要去方桌所在的方向拿点心,遂忙柔声说道:“我不饿。春杏今日特意给我做了些可口的点心,早在你在外招待客人时候,我就吃过了,而且还吃了些换妆汤果,此刻是真不饿。”
微微仰了面,持着巾帕仔细将脖颈上的水珠也擦拭干净后,她遂将那巾帕轻搁上旁边的木架子上。
“没饿着便好,那不知你还渴不……”
沈文初的话终止于她转过身的瞬间。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面前的女子乌发红唇,柔情绰态,肤色白净清透,容貌皎如明月。此时她正柔婉的望着他,乌黑的鬓发尚带着湿润的水汽,宛如出水芙蓉,犹似仙娥下凡。
见他呆呆怔怔的看她,她轻笑了声:“不认识了?”
沈文初猛地回过神来,耳根发红的同时,忍不住唤她一声:“鸢娘?”
听出他不确信的唤声,她忍俊不禁的点点头。
沈文初犹踩棉花似的被她拉到了方桌前,喝交杯酒时,整个人还是晕晕乎乎的状态。纵然曾经他脑中千百遍的勾勒她是何等模样,可当她的真实容貌呈现在他面前时,他方知晓,他匮乏的想象难以勾勒出她千分之一的美貌。
交杯酒吃过之后,接下来的事水到渠成。
他扶着她的腰身,边颤着呼吸亲吻着她,边搂抱着她趔趄的往床榻方向而去。
宽衣解带,肌肤相触,难舍难分的纠缠。
床帐被摇落下来,晃荡的红浪遮住了里面的情潮,也掩住了那紧密相扣的十指。
婚后的日子,自然是甜如蜜糖,得到回应的感情当然要比先前他那单箭头的苦苦煎熬,强过千万倍。
阳光大好的时候,他们会去山上采些各色的野花,带回来或装在花瓶里,装饰房屋,或移栽到院墙边角,给这竹林茅舍增添些许颜色。院里单独架了个秋千,闲来无事时,他就会推着她荡会秋千,看她裙摆迎风轻荡,他也会忍不住笑眯了眼。
若遇下雨时候,他们就会开了半边窗屉,煮着清茶,临窗赏雨。有时,会听他谈论些书画心得,有时,会听她说些配药之术。偶尔两人目光相接,便相视而笑,道不尽的情意在其中流转。
更多的时候,他们也还是有各自的事情要忙。
沈文初除了要继续教木逢春学问,还要编写教材,以供给木逢春将来学成收徒做参考之用。还有在金陵的那些学生,虽然有其他夫子教导,可他还是要定期去封书信关心他们的功课,以及也要托人捎带给他们一些相关书籍。
林苑则是要忙着行医问诊,当然更多的还是给人接生。有了这么多年的接生经验,如今的她已经能从容应对大部分的突发状况,她的接生手艺,在十里八乡小有名声。
白日忙的时候说不上话,可到了夜里却是那道不尽的情意绵绵。
两人琴瑟和鸣,好似将这凡尘俗世的日子,过成了令人钦羡的诗与画。
沈文初从不知日子可以过得这般快活,快活的让他都开始嗟叹,时间为何会过得这般快。
偶尔独坐的时候,他也会觉得这般的幸福时光美好的有些不真实,好像一抓就要散了似的。每每莫名心慌时,他便忍不住急急外出寻她,唯有真切见了她盈盈而立在他面前,他方能将一颗心不安的心重新放回肚中。
春去夏来,夏去秋至。
好似三月时候的大婚那日尚在眼前,转眼间,两人成婚已有小半年的光景了。
这日,沈文初与林苑闲话家常时,说起了他之前在金陵的那些学生,就要下场科考的事。
“此次秋闱,但愿他们能一次中举,金榜题名罢。”
他祝福声中夹杂着丝微不可查的轻叹。
林苑当然知他惋惜什么,若逢春能参加此次秋闱,以他的学问定能榜上有名。指不定,还能一争三甲。
想到近几日逢春那故作轻松的模样,她心中亦不是滋味。乡试虽说不必赶赴京城去考,只需在户籍所在地的省城考试就可,可关键是,按照律例,那乡试的主考官员必须得是朝廷派遣来的京官。
这也是此次秋闱的科考场虽在蜀都,可逢春却不能去参与的原因。
任何微小的隐患,他们都要竭力避免,因为他们赌不起。
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他忙自责道:“是我不好,不该提这些……”
“没关系的。”她抬眸笑笑,眸光柔和却坚定:“逢春满腹经纶,学问做的丝毫不比旁人差。就算他现在做不了状元,谁又能说他将来教不了一个状元学生来呢?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也是对他能力的一种肯定。”
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满目柔情:“鸢娘说的是,反倒是我之前着相了。”
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过着。
林苑忙着行医,沈文初忙着教导逢春学问,与从前并无不同。
这日,一封书信突然被送到了这僻远的小山村。
来信人是那蜀都知州,此人正是沈文初的老友,此番去信给他,是想着沈文初从前在京为官,便想向他打听些京官的情况。
原来此次过来做主考官的,是京中一正三品大员。京官素来不好伺候,尤其是这样手握重权的大员,更要慎之又慎,唯恐犯了忌讳。因而才想向沈文初打听着,可认识这大员。
范璋。沈文初仔细回忆了番这主考官的名字,还真多少有些印象,是永昌年间的旧臣,当时与他也算同朝为官过。
不过当时这范璋就已是朝中颇有威望的重臣,而他只不过是刚入朝堂的微末小官,两人官阶相距甚远,素日自然不会有联系。
可毕竟他当时在京中为官时日尚短,且多年过去,记忆也模糊了,遂给老友的回信中也没说过多,只大概说了说情况。
回信过后,他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了,日子该如何过还是如何过。
除了关心些金陵的那些弟子有没有做好科考准备,他对于外头的无论秋闱情形也好,京中来不来官也罢,都没有太多的关注,也并不觉得这会影响到他们什么。
直到这日,村里来了几个衙门中的人,拥簇着个似大户人家管事模样的男人过来,道是官府分派任务,要里正组织人手,上山去逮梅花鹿,割鹿茸。
蜀地物产丰富,官府偶尔会派些任务下来,要村民在限定时间内上交些名贵药草或是野味,也是实属平常。可关键是这梅花鹿多是活跃在深山老林,那里丛林密布,还有些吃人的野兽,除了好的猎手敢往那去,平常老百姓哪个敢冒然进深山?
而且,此次衙门要这鹿茸,一斤之上的还至少要个五十对,这难度于他们而言,可堪比登天了。
里正为难的说给衙门的人听,没成想那几个衙役尚未说话,反倒那个管事模样的人,却先开口将他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骂完之后又指着他鼻子恐吓,道是这十里八乡的村里都是这般任务,哪个村落若完不成,那整村的人都会落罪,全村老小便就等着全被拉去修堤坝罢。
修堤坝那从来是死囚犯才会被拉去做的事,若值汛期,那可真是九死一生。
里正先前还存着侥幸,组织着村里一些汉子,拿了铁锹等武器,打算进深山去碰碰运气。
可没成想,去了半日不到,梅花鹿没有遇上,却遇上了狼群。要不是他们发现的早,逃的足够快,这些人差点就要全死那了。
里正没有办法,就偷偷的去沈文初家里求助。
在他看来,这沈夫子是有功名在身的,见了官老爷都不必下跪的,他若能开口为他们说说情,应可以让那些衙门老爷通融几分。
“竟有这事?”
沈文初震惊问。先前衙门来人,他还以为只是如从前一般,正常的分配劳役任务,哪里想到竟是让人冒死进深山弄鹿茸。
里正苦着脸道:“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子,也不敢来叨扰您。”
沈文初严肃的起了身:“不像是官府下达的命令,反倒像是谁阳奉阴违行事。你莫要担忧,我这就随你一道过去看个究竟。”
里正见他肯出面,不免稍稍安了心。
林苑刚洗了瓜果端来,就见他带着里正脚步匆匆的往外走,不免惊讶。
“我有些事需要出去一趟,你且在家等我,我去去便回。”
撂下这句,沈文初就出了门。
林苑在家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左思右想心头实在不安,她就去寻了顺子,让他赶去里正家看看是发生了何事。
顺子就急急忙忙的赶过去了。
大概过了两刻钟后,顺子就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他背上那头破血流的沈文初。
林苑骇吸一口气,两三步跑上前去,急急伸手去查看他头上的伤口。
“怎么弄的?谁把他打成这模样的!”
她又气又急,连声让顺子将他背到竹榻上躺着。
顺子气道:“还不都是那京城来的狗屁官员!他家的那下人奉他的命来村里召集人进深山弄鹿茸,那山里又是狼又是虎的,这不是送人去死吗?沈姑爷看不过去,就过去与他理论,谁知那个瘪三,也不知是那京官家里的几等奴才,来了这个反倒尾巴拽起来了!”
“他拿着鸡毛当令箭,鼻孔子瞧人,耀武扬威的,还瞧不上咱姑爷永昌年间进士的身份!沈姑爷气不过,只不过说了句曾在永昌十五年时与他家大人还同朝为官过,谁料那瘪三竟觉这话好似辱了他家主子般,冷不丁拎起个榔头,就锤在了姑爷的头上。”
林苑气的浑身都发抖。
“没事,我没事……”
似乎感到了林苑激愤难平的情绪,竹榻上的沈文初迷迷糊糊的说道。
“先别说话,也别乱动。”
林苑暂压了旁的情绪,柔声安抚着他。
此时木逢春急三火四的从外头冲了进来,见了竹榻上躺着的人,顿时握了拳急怒道:“谁干的?谁把夫子打成这样的!”
他娘刚与他夫子成婚那会,他每回见他夫子还是下意识的喊夫子,随即反应过来后就忙窘迫的喊父亲。可他夫子却说他不必特意纠正,如何顺口如何喊便是。所以一直以来他也还是习惯性的喊夫子,可饶是口中喊着夫子,可他们却情同父子。
春杏其后也匆匆赶来,见了也是惊呼一声。
顺子愤怒的与逢春复述着事情的经过,林苑让春杏过来帮忙处理伤口,还有上药包扎。
“岂有此理!我去找他们理论去!”
木逢春气的就要按捺不住的冲出门去。
“站住,不可鲁莽。”
林苑叫住他:“你拿什么去理论?”
“我……”木逢春说了一字,随即想到了什么,肩膀随之垮了下来。
他只是个小小秀才,人微言轻,去了只怕不会被那狗眼看人低的京官下人看在眼里,反倒可能也会挨上榔头,平白让娘他们跟着担心。
一种无能为力的憋屈涌上了他的心头。
“难道,咱就这般吃这哑巴亏了?还有乡亲们,咱就眼睁睁看他们去送死吗?”
林苑道:“待你夫子醒来再说。他与蜀都知州有旧,待他修书一封过去,告知他此间事情,以他们二人的交情,那蜀都知州得知后,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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