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屠戮梦魇犹存
阡往茔儿时的学堂距家几十里地,那先生颇为可亲,听说学堂最年幼的孩子翻山越岭来求学,心疼地不得了,自己腾空一间房让阡往茔住。于是在临行前的傍晚,他告别了生活十二年的故土,告别了童年。
穆婕与他年龄相仿,和阡往茔几乎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两家关系也走得很近。正因如此,穆婕很早就从父母口中得知阡往茔即将离开的消息,她背着手,靠在房檐下,沉默地低头。
“我得说,要让我上学堂。”
“什么是学堂?”
“我爹说也是读书的地方,但比村里的要好很多,学生也多。”
“你去哪里?”
“柳梁镇。”
“远吗?”
“远...我爹说乘车要一天时间。”
“明天必须起程么...”
“嗯”阡往茔认真地点头,他没有察觉到穆婕不经意间流露的不悦。
“这么仓促啊...”她沉默片刻,背过的手绕到身前,将手中的风车递给了阡往茔,那风车制作的十分精巧。
“带上它吧,我昨晚闲来无事...做着玩的,不过,要好好保管,别弄丢了。”
阡往茔转过身,迎着风跑了几步,风车吱呀吱呀地转了起来。
“喂!”穆婕叫住了阡往茔。
“还有要说的吗?”
“我...”穆婕摆了摆手,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再会...”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穆婕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终于是垂了下去。
风车一直在转,如同她爹穆卫客栈的客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却似乎总有说不清的相似之处。
其实...满打满算也就几十里的间隔,但也就是几十里,让穆婕等了十年。
十年后,刚刚中举的阡往茔回来了,他成为了人群的焦点,如同一位凯旋而归的将军,簇拥在鞭炮与喝彩声中,即使穆婕再怎么努力踮起脚尖,也只能勉强看见阡往茔的帽沿。
村长,乃至县里的官员,都亲自接见他,过去私塾的先生给阡往茔题字。仿佛一夜间他变成了太阳,所有人都想面向他,靠近他,从他身上沾些光热。
穆婕最终还是被人群挤开了,她想了想,转身离开。
毕竟她想看的不是书生得意,而是十年前那个一尘不染的少年。
“怎么...还专程来找我?”
穆婕一如既往地帮爹洗餐具,阡往茔冷不丁地闯入,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我...”两人相视片刻,却又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熟悉的记忆都寄存在遥远的过去,如今四目相望却显得格外陌生。
“为了见你,我才回来的。”
“是吗?”穆婕又转了回去,继续低头洗餐具。
“那这次同样也很仓促吧。”
“嗯,明天就要走。”
“又是...明天...”穆婕忙碌的双手停在冰冷的水中。
她朝思暮想了十年,阡往茔却如同扑朔的蝴蝶般,悄然飞入她的梦中,又悄然离开。
她多想,能有胆量擎住他的衣袖,握住他的手,倾诉自己积攒多年的情感,哪怕被无视,被冷漠地拒绝。但似乎,连开口都是不被允许的。
“你放心去好了,家里的事不用担心。”
阡往茔垂下手,目光冷冽。
“我以为,你的语气会在亲切些,毕竟...还是有很多话想说。”
“和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吧。”穆婕微微抬起眼皮,似看似不看。
“你是向往星辰大海的舵手,始终昂首挺胸,满目璀璨,目光也如永恒的星辰,从升起那一刻,便再未落到海平面以下。”
她码齐洗好的餐具,将它们装到筐中。从阡往茔身旁绕过,一如他那天离开般,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开。
“为什么生气?”阡往茔不解地问。
穆婕停下脚步,微风吹起她的鬓角,依稀听见“吱呀吱呀”的声音。
她不是生气,而是小心翼翼地规避,规避他们之间逐渐悬殊的地位差距带来的不适。
“十年前,你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是...我承认那时的我疏忽大意,没有意识到那次分别意味着什么...我为此道歉。但那已经是十年前,已经是过去了,我回来了,就站在这里。”
“我印象中的阡往茔没有回来!”穆婕回过身,忽然歇斯里地地呐喊。
“他已经不见了...你...只是名字相同的伪装...你已经迈上新的台阶了不是吗?当初没有回头,就一直向前毫不留恋地走下去啊...何必被过去的我迁就...”
“我没有后悔,也没有离开。”短短十个字,打消穆婕心中全部的疑虑,也诠释阡往茔所有的想法。
他中举了,这的确不是终点,距离他心目中的偶像——游历四方兼济天下的徐秉大人还有很大差距,他没有殷实的家底,仕途是像偶像无限接近的唯一途径。
也正因如此,他从对养育自己的家乡从未忘怀,有朝一日,他定会回到他眷恋的故土。
以及,同样等待了十年的人。
这一次,轮到阡往茔伸出背到身后的手,那个风车一直都在,他不但没有弄丢,还把它保管在床头,每天擦拭。即使经过十年的岁月磨砺,依旧如新。
穆婕吃惊地看着他,手中的篮子不经意间滑落;阡往茔一个箭步冲上前,接住篮子的同时,也轻轻揽住穆婕纤细的腰肢。
“从你送给我的一刻起,直到现在,风车始终没有停转,我也终于可以正式和你...”
后来嘛~穆婕每每回忆起来,嘴角都不自觉地勾起,她仔细地擦拭立在床头的风车,现在它立在他们两个的床头了。
阡往茔和她约定好,倘若金榜题名,就风风光光地迎娶她。听说他落榜的消息,穆婕有些小失落,不过很快被阡往茔即将回家的消息鼓舞了。
“三年时间...阡往茔起码可以在我身边留三年,这么久的话,即使发愤图强,抽空结个婚也可以吧。”穆婕如此想着,脑海中已经浮现自己戴着盖头,静静坐在轿子中的样子,在夹道欢迎的庆贺声中对拜,结为夫妻。
然而,林颛一行人的闯入打搅了她的清梦,他们不听任何阻拦,如同嗜血的魔鬼,跟在阡往茔身后穷追不舍。
阡往茔绕不开人群,猛地勒住缰绳,马受惊了,它脚底打滑,一条腿直接折断,连人带马翻进了田中。
“给我追!”林颛刚下令,就听见一声震天的恸哭。
阡往茔不偏不倚地跌在田垄外的篱笆上,尖顶状的木头不偏不倚地贯穿他的胸口。
这一次穆婕没有犹豫,她冲出人群,留给她的不是重逢,是道别。
“不...不要...骗人...一定是骗人...”穆婕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失去了理智,掏出兜中的手帕,试图堵住伤口处不断涌出的殷红。
阡往茔气若游丝,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轻轻握住穆婕的手,轻轻晃着。
“我在...我在呢,我愿意等你,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起码...让我有盼头啊...”
瞳孔中的魂消失了,阡往茔的手无力地下垂,任由穆婕如何拼命晃动也不再有任何反应。
穆卫等人忍住心中巨大的悲痛才将穆婕拽开,好不容易让她安静,林颛却笑了。
他是发自心底的笑,眼前的惨剧满足了他扭曲的猎奇心和欲望,就像“森”曾说的那样。
“人死亡时的悲剧,是发自灵魂深处的艺术品。”
他放肆地狂笑,连随从都不寒而栗。
村民握紧手中的家伙,不约而同怒视着他,他们要为阡往茔复仇。
“不自量力。”林颛挥刀下令,随从刹那间形成一个庞大的包围圈,将村民围困其中。随着包围圈不断缩小,对峙的局面变为单方面的屠杀,村民的血顺着田垄灌进田地里,庄稼沾染便瞬间枯萎、倒伏。
尸体堆成了山,林颛特地将穆婕留到最后,他想慢慢折磨她,慢慢享受。
“该让你怎么死才好?”林颛看了看已经僵硬的阡往茔,吩咐随从将他取下来,与穆婕面对面绑在一起,推入水中。
“既然放不下,那就和他黄泉相见吧!”
冰冷的河水灌入穆婕的鼻腔,胸口。无法呼吸...
片刻后,他们的身体浮了上来,穆婕在上,阡往茔在下,一动不动。
林颛:“看到了么?这就是反抗我的下场。”
“不过...林大人,您不是吩咐要抓捕名叫泓心的女子么?咱们杀错人会不会...”随从有些担忧。
“怕什么,只要都死了,就没有人会知晓。”
泓心离开时,但凡向相反的方向走上五十步,便会看见如同地狱一般的人间惨状,某种程度上讲,她是幸运的,也是可悲的。
和她一样命运的,还有穆卫。他只是被打晕了,三天后,在尸堆中缓缓醒来。
刺鼻的味道让他明白那不是一场噩梦,而是真实存在的...梦魇。
“当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我瞬间明白我要做什么,即使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我也要...做下去。”
张煜看着穆卫,那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此刻却显得如此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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