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冉

“均衡教，谒州最古老的民族，在苍蓝城还是一片未开凿的山峦时，就沿着谒州南部的山脉繁衍生息。其极盛之时，祭坛依山而建，遍布群山，人口也达数十万之多...”王亦蓁照着古籍的记载念完，抬头看眼前的荒芜，杂草之间，依稀有人类活动的遗迹，烧毁的房屋的墙上残留着斑驳涂鸦，张煜走上前，擦去上面的灰尘，露出的古老图腾。

“均衡教，真的存在过？他们是怎么消失的？”

“执念。”张煜淡淡地说。作为创世神，他有很多故事，可惜，他不是爱讲故事的人。

王亦蓁与身旁的女孩互相看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师父总是这样谜语人，让他们自己揣测，美名其曰引导。

“我猜，是他们族人自相残杀吧。”女孩说。

“也不全是，这是其中一个被记载的结局，却也是谎言。”

他将双手合十，望向空中明晃晃的太阳，一如均衡教古老的祈祷，他翻开撰录者典章，找到了属于均衡教的真正过往。

春风和煦，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在叶尖，小冉蹑手蹑脚地靠近，忽然往上一扑。

“嘿~”她感觉自己攥住了什么，微微打开手掌，蝴蝶趁机从掌缝中飞出。望着它翩翩起舞的背影，小冉叹了口气。伸出手，做出攥拳的姿势。

白蝴蝶飞远了，她想，蝴蝶一定是飞进天空里了，她很好奇那片蔚蓝中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但不要说天了，她连院门也没出过。从记事起，她的生活就异常单调，背不完的经书和家规令她度日如年，同龄人是什么？她只见过大人们刻板的面孔，如泥塑般，没有一丝人情味。

还有就是，院中那些或高或矮的家仆，他们总是冷不丁地出现，身体被厚布严密包裹，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生活是如此枯燥乏味呀~每当她抱怨时，大人们就会用她继承人的身份压制她，仿佛她理应为这个身份付出代价一样。

当然，也偶尔有过有趣的时候，大人们把她带到一个屋子内，或是问她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或是把几件她没见过的物品放在地上，让她想象物品的用途。

问题总是晦涩难懂的，例如：

“早起冥想时，你的脑海中出现了什么？”

“呃...小米地瓜粥。”每天的冥想要持续半个时辰，小冉常常觉得自己要饿昏过去。她在书本上学到了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方法，冥想时不断回味地瓜的味道，竟真有了甜丝丝的感觉。

大人们皱起了眉，显然他们不满意于这个回答。

“有没有感觉，自己在不断的上升，突破一层层墙壁般的界限，越来越高。”

小冉摇摇头，有一次她被院中的狗追逐，她越是哭喊，狗便跟得越紧，叫得越欢。慌不择路下，她一头撞在院墙上，头磕破了好大一块，那种滋味可不想再体会了，傻子才愿意去撞墙。

大人们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有没有想象过视线能透过一切，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冉摇摇头，晚上一片漆黑，她会害怕黑暗中钻出什么妖魔鬼怪，白天地太阳太晃眼，看着蓝天总是止不住地打喷嚏流眼泪。

有几位大人已经坐不住了。

“那你总要幻想过，自己有什么特殊能力吧。”

“特殊能力嘛...倒是有很多...”小冉拄着脑袋想。

“我想让世界处于永夜。”

大人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面露喜色道。

“快说说为什么？”

“因为那样我就能睡好久好久，早上就不会困了！”

小冉搞不懂，她觉得自己答的挺对的，却被惩罚提一个时辰的水桶。

所以后来，她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了，唯一的消遣是晚饭后没有安排的一段时间里，她能去后花园玩，捉虫子，研究喷泉的原理，生活对她而言就是如此千篇一律。

直到那天，她听见门口一阵嘈杂，一辆马车缓缓停住，车帐掀开，随从的侍女扶着一人下车，那人的脸被面纱遮住，小冉看不太清，听大人们说，是一位很尊贵的客人，和她算是同宗同源,年纪也相仿。

“同宗同源...”小冉从未见过同龄人，难道那个人也和她一样过着枯燥乏味的生活吗？小冉无法幻想那个人的样貌，大概会和大人们一样冷漠刻板吧。

那仍是一个清晨，小冉昏昏沉沉地走到冥想的地方，她打算趁大人们不注意打会盹儿，却发现有人在院中练剑。

素衣如练，剑舞银蛇，呼啸带风。小冉的困意如同被剑风卷走般，痴痴地看着那人。俄顷，她将剑归鞘。缓缓走到小冉身前。

“我叫洛瑞琳，听从族长的安排，以后就与你朝夕共处了。”简短的介绍却刻下深深地印象，小冉反复喃喃她的名字。

她感觉，真正的自己沉寂了很久很久，规矩教条如同灰尘般一层层积累，将她原本的自我覆盖，直到一阵清风出现，卷走了所有的沉垢。使她焕然一新。

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小冉自己也不清楚。

“喂...喂！”洛瑞琳叉着腰，眼神略带困惑，虽然族长告诉过她新的继承人没什么慧根，但也不至于如此痴傻吧...叫了几遍都没有回应。

“喂...你没事吧。”她拍了拍小冉的肩，小冉才回过神。

“唔...我还好，还好...你就是...那天的贵客吗？”

“不要这么见外嘛，要是往上数的话，我们还有血缘关系呢。”洛瑞琳拉着小冉坐下，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小冉感觉洛瑞琳的手格外温热。

“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小冉就行了...”

“没有名字吗？”

“均衡教的继承人，只用继承家族的姓氏，没有自己的名字。”

“那我能给你起一个吗？”洛瑞琳握住小冉的手，在她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着。

“被大人们知道了，会被裸吊的。”

“放心，这是咱们两个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洛瑞琳吐舌头，做出鬼脸。

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到带来怦然心动的感觉，洛瑞琳只用了半柱香的时间，从那一刻起，小冉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再那么孤单了。

洛瑞琳会带着她去玩，虽然不走出宅邸，但她体会到了更多从前从未体会的事，洛瑞琳会给她讲外面的世界，会叫她四书五经以外的知识。夏夜虫鸣，她们并肩坐在草坪上，洛瑞琳会为小冉指出每一颗星星的名字，寓意，和它们背后的故事。

小冉觉得，洛瑞琳简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先知，她脑袋里装的故事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上好几天，从西域商旅的奇幻遭遇，到京城的繁华，从乡间路旁的日常琐事，到戏台上的粉墨登场，每逢洛瑞琳讲故事时，小冉都会闭上眼，将洛瑞琳描绘的场景刻印在脑海中，待她走后慢慢回味。

于是，她的生活分为了两个部分，与洛瑞琳相处，以及等洛瑞琳来。

“你知道想象力吗？”某个平常夏夜，小冉喃喃。

“大人们总说我脑子不好使，缺乏想象力，朽木不可雕也，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提到冥想我就想睡觉，说起墙我就会联想到撞在墙面上的不适感，除此之外，我的脑袋里就仿佛被抽空了一般，空落落的，白花花一片，什么也没有。但是自从你来了以后，我觉得我能想到越来越多的事了，我能想象出浩渺星空下静谧的村庄，能想象到千里之外的沙漠中艰难前行的骆驼和商旅，我能想象出歌姬在舞台上花枝招展，我也能想象出未来的样子。但是，我还是搞不懂，所谓的想象，到底是什么感觉，怎么才能拓展，我既摸不到，也触及不到，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般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它自己变化，却无法干涉。”

洛瑞琳没有直接回答小冉的问题，而是提及了另一件事。

“小冉，你明白作为继承人的意义吗？”

“我...大致听说过，先辈们通过祷告来与神灵沟通，均衡之神发布神谕来指引人们。”

“但你也要知道，均衡之神不会亲自干预世界的发展，因而指引的重任世世代代都落在我们族的身上，或者说，那就是你的责任，作为指引着，你需要了解天下苍生，知道哪处繁华正盛，知道哪处世态炎凉。但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就算穷尽一生我们也无法走遍每一处，此时，你就需要通过文献以及其他资料联想出当地的情况，浅显地讲，想象力，是你成为继承人的必要能力。”

“也就是说，我现在不够格咯...”小冉觉得有些愧疚，她渐渐明白大人们失落的眼神。

“无妨，你还小，有我陪伴你，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洛瑞琳打起精神，又将手指指向天空。

“你看那颗星星，相传它是二十八星宿之一....”伴着洛瑞琳柔和的话语，小冉安然入睡，安然，正如洛瑞琳在她手心写下的名字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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