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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明治时代番外(二)


谈话的背景是雨屋一家人在深坑底下不断发出的哀求惨叫和哭喊声、树墩家的长孙袈裟吉在为怀着他孩子的阿松求救的嘶吼、以及村民们围在事先挖好的大坑周围用铲子往里填土的嗤嗤铲锹声。

        “真是丢人啊……让大人您看到了如此丢人的一幕啊。”向村民们下达完全村对雨屋家的处罚命令后、村长就摸着自己的光头从人群里退了出来,一脸羞赧地向跟来看热闹的外来武士贵客解释道。

        向来不爱多管闲事的妖王大人几百年来什么没见识过?

        这种生埋活人的戏码、对于后世和平时代的人来说可能画面十分震撼,但对当时的人来说、即便称不上家常便饭的水平,可说到底也不见得有多么深的触动就是了——毕竟是就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能舍弃的年代,身为“害群之马”的雨屋一家老小的命、又算得上什么呢?

        人被埋进土里,其实就和后世信息社会更常见的人被埋进雪崩过后形成的雪堆里差不多,都是很难靠着自己的力量从被埋之处爬出去的,除非被埋的位置离地表非常浅;硬要说两者之间区别的话,大约就是埋土里的最终结局是机械性窒息死亡、而被埋雪里的最终结局是体温过低的失温而死。

        村民们当然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他们早早就预备挖好了的大坑、可是一个超过了2米深的大坑;也就只有雨屋家男主人的身高和体力、是能够支撑着他尝试扒住土壁往外爬的。

        但填土的其他村民、又岂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这名“贼首”就这么爬上来?当即就有人挥起手里的铲子,一把砸在他的脑壳上,彻底断绝了雨屋家所有的念想。

        “每个村子都有每个村子的规矩,”月子淡淡回应道,“我当然是能理解你们的难处的。”

        要怪也只能怪雨屋家自己毫无节制、生了那么多的孩子,狠不下心丢弃又无力养活,最终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都说人贵有自知,做没有自知之明的事,就别怪社会要来教做人。

        走到哪里都不忘携带随身佩刀的月子,这回依旧是站得远远的静静注视,直到活埋雨屋全家人的大深坑被填平;反正这个村子里发生的任何事都与她无瓜。

        人口增长是按照几何级数增长的,而生存资源仅仅是按照算术级数增长的,多增加的人口总是要以某种方式被消灭掉,人口不能超出相应的农业发展水平——这个被人称之为“马尔萨斯陷阱”的理论和其执行方式,无关乎善恶,只为生存,甚至是贫瘠农耕时代持续的必要条件之一,否则等待着大家的后果、就是因为食物不足而一起饿死。

        无论何种死法,大家的灵魂都会前往楢山、会在山上相见。

        早已视死如归的阿玲婆,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将孙媳妇阿松诓回了娘家、让她与家人一道被村民们一网打尽;69岁的老妇人在雨屋一家被处决之后,面对孙子的叱责依然毫无愧疚、一脸平静地做着手里的农活,因为她就连面对自己的死亡临近也能平心以待,又何况是他人的呢?

        与后世鬼杀队的当主产屋敷耀哉的心态何其相似。

        但这样的人其实也是相当可怕的,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做了什么,最终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是死亡;所以他们会肆无忌惮、在终焉降临之前,按照自己的逻辑、自己的理念,尽情地发挥——反正最后的代价也不过是一死。

        真是前有阿玲婆诓骗雨屋家的阿松回去和家人们一起被村民们处决,后有耀哉主公在宅邸里埋炸药携妻女一同升天只为重创鬼王……都是霓虹特产。

        看够了这个贫瘠山村的一出出人性大戏,没过几天月子就已经不想再等待什么“初冬的第一场雪后”才上山了,一夜未眠直到日出才合眼、中午才醒来的妖王大人收拾好了东西,当夜便告知了村长她翌日即准备上山的决定。

        村长对她的行为不置可否——反正钱已经落袋为安了,面前这位一看就武技精湛的贵客想要早日上山祭拜,他也不损失啥啊、不是吗?

        但本着讨好强者的最基本生存理念,村长还是低腰敛手地奉劝了“斋藤大人”几句:“啊喏,请问大人您是否需要我为您说明一下朝山的路径?”

        月子摆摆手表示不需要,扭头就背起自己的小小行囊出发了。

        全程都得背负着年迈父母上楢山抵达“神明居所”的路,对成年男子来说如果顺利、都要走上大半个白天的时间,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但对于身无长物的非人类女妖怪而言、那就是件轻轻松松的事了。

        仅仅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她就以徘徊在楢山各个角落的迷途亡灵为道标,顺利找到了传说中的“神明居所”。

        高处山石上的乌鸦们嘎嘎嘶叫着,在周围的岩壁上留下一滩滩白色的……鸟屎印记。

        即便已经看过许多回与眼前遍地白骨类似的弃老地,月子也无法做到对此视若无睹——这才是她想要等冬季的第一场雪后才上山的真正理由。

        能够看到亡者灵魂的她,并不需要这些肉眼可见的白骨来定位自己想要寻找到的山中地点,她所需要的、只是一片能够较好地遮掩掉这人间地狱般残酷景象的白雪皑皑,能让这山里的景致变得“更自然些”。

        细细感受着气候的变化,月子昂首望了望天。

        只可惜今年的第一场雪,还要过几日才能落下来。

        在比这片白骨地更高、能够直接照射到月光的山巅位置,妖王大人挑选了个合适的方位并席地而坐,开始打坐慢慢令自己进入到能够与隐藏在这原始天地之中的里世界对话的状态。

        这场妖与灵之间的沟通,一般会持续数日;由于地处绝不会有人莫名途经的荒僻深山之巅、鬼平日里也会视毫无人类血肉气息的她如无物,加之月子本身也不受小动物的喜欢(撸个猫还要对猫施妖术,不然猫猫一定会因为讨厌她身上过低的温度而逃走,和继国缘壹特别招小动物喜欢的体质呈绝对反比),综上种种、以至于她这般在野外深入通灵的行为,基本上就也不会遇到什么特别重大的潜在安全危机或隐患。

        整场耗时数日的通冥非常顺利,只是结果不出所料地令妖失望——滞留此山的古老亡灵们,没有谁是曾见过妖王大人所描述的灵魂的。

        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在观察了海量的死灵之后,月子发现此世之人的灵魂,在世间仍有他们所牵挂的人或事的时候、是不会往生投胎转世去的;也就是说继国缘壹的灵魂一定还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存在着,只要能找到他……

        许多的亡者会因为太痛苦而忘记自己是如何离世的,但他们却会深深记住自己生前未尽的执念;以此类推、根据继国缘壹生前一直想要找到化为了鬼的兄长继国严胜做个了断的心愿,月子才会得出他的灵魂在这凡尘间四处游荡的结论。

        当然,这个结论是对是错,她心里是没底的;但有个目标或者说有件事要去做,总强过继续躺在神社里、再原地发呆个数百年吧?

        “啊——啊——”野生的乌鸦某种意义上而言也是很好的报警器,它们沙哑且凄厉的叫声无疑昭示着“有人来了”、或者说是“有人来投食了”。

        刚裹上毯子准备好好补个觉的妖王大人皱了皱眉,意识到这是村子里今年该被送上楢山的古来稀老人到了。

        好奇心使然,月子还是从怀里随手摸了只纸式神出来,将之扬手抛出、作为自己的临时耳目去四下张望一番。

        一只完全不该出现在初冬时节、散发着莹莹青光的“蝴蝶”,就此飘飘忽忽地向有声音传来的地方振翅飞去;式神的主人则缓缓阖上了双眼,无需睁眼也能“看见”式神探测传回影像的女妖怪拢了拢身披的毯子,她枕着日昳时分黯淡的天光,试图从这本就不盛的太阳光芒中汲取最后几丝为数不多的温暖。

        来到“神明居所”的树墩家母子皆是一言不发,因为送老人朝山的规矩之一就是“不能说话”,目的是为了要削弱亲情的羁绊,怕彼此心软;望着眼前这和想象中“慈爱的山神怀抱”有着天壤之别的景象,驻足跟前的儿子辰平的心中如果是震惊大于其他情绪,那么身为他母亲的阿玲婆的神色,就是全然接受神所安排的命运的淡然。

        用这般合乎传统的方法死去,还能在死前了却了自己最后的几个心愿:为死了老婆的儿子辰平成功续弦到了勤劳能干的邻村寡妇阿玉;找自己的老姐妹阿金婆帮次子利助了解了男女差异;终于弄清楚了丈夫利平“失踪”的真相。

        她此生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可是善良的辰平舍不得老母亲,他抱着老母亲无声地痛哭,却被母亲缓慢而坚决地推开;即便被推开,他还是舍不得走,最后等到的却是老母亲赏给他的清脆一耳光。

        被老母亲打了的辰平眼中饱含泪水、充满了痛苦,此刻的他终于明白了母亲的决绝、也明白了母亲的信念之坚定,绝非是如他那般平日里仅停留于口头层面的不断为自己洗脑、辩解、否认地说着:“我可不会像老爸那样。”

        毕竟事实是:辰平确实像极了他的父亲利平,是个善良敦厚、打心底里爱着自己母亲的男人。

        当年15岁的他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不愿背奶奶上山,还在猎熊的途中因为这件事和父亲发生了争执和打斗,期间失手用铁炮打死了父亲,只得把他埋在了西山道旁的大树下。

        时隔三十年,如今已经是个中年人的他,终于理解了当年父亲的痛苦——那种心如刀绞的感受,真是生不如死。

        树墩家现任的当家人在老母亲阿玲婆的推搡下,最终还是失魂落魄地下山去了。

        回去的路上,辰平看到了钱屋家的长子与他的老父阿又伯;这对爷俩的告别模式,可就激烈得多了——与阿玲婆同岁的阿又伯与一心想要遵守传统上山以洗刷丈夫当年“临阵脱逃”的耻辱的阿玲婆不同,他一点也不想死。

        但阿又伯的儿子却是早就开始嫌弃老父在家中白白消耗粮食,把阿又伯绑起来关在里屋吧,他又要向每个路过的人嚷嚷着自己的儿子是个恶鬼、把他关起来还不给他饭吃。

        如此一来二去的,这父子关系自然也就更加恶化了。

        他们彼此撕扯着、喊叫着,被绳网套住的阿又伯死死抓住儿子不松手,钱屋家的长子却是死命想要挣开纠缠不休的老父。

        年轻力壮的儿子最终还是战胜了年迈体虚的老父,他大叫着:“老爸,你快上路吧!”随后就把被绑着的老父推下了村中长者所谓的“七谷”断崖。

        就听阿又伯一路惨叫着啊啊地摔进了断崖的谷底,激起了阵阵碎石一同滚落的撞击声和一大群乌鸦开饭前的嘎嘎欢呼声。

        此时的天还没黑,但空中却飘起了银粉玉屑般的小雪。

        辰平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雪花,怔愣片刻之后,他扭头朝楢山深处跑去。

        他打破了“不许回头”的朝山规矩,但那又怎么样呢?村里的年长者都说:上楢山的时候如果下雪、那是最大的好事了,会得到山神的庇佑、死后也能享福。

        看着这“吉兆”的降临,树墩家的当家只想把这个好消息当面告诉他的老娘。

        于是在山巅石壁的避风处本就睡得很浅的月子、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了一个中年男人对自己母亲最后的呼喊:“娘!雪下下来啦!”

        如菩提般盘坐在草席上的阿玲婆听到儿子的呼唤,也睁开了眼睛;但她仍是一言不发,只是挥挥手,示意儿子趁天还没黑、快下山去。

        从七谷再回到楢山深处“神灵居所”的这段时间,雪已经覆盖了地面上累累的白骨。

        隔着一段似是意味着“天人永隔”的距离,辰平接着颤声问道:“娘,你冷吗?”

        阿玲婆对此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冷。

        “娘,你运气好啊,”辰平像是感慨、又像是没话找话般地说道:“在上山的时候下雪了。”只为能再多看看自己深爱的老母亲最后几眼。

        阿玲婆闻言,缓缓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儿子的说法。

        “娘,这雪下得真大啊……”头顶和肩头都有了些许积雪的中年人说完这句话后,没有再得到母亲的任何回应;他知道她还能听到自己说的话,但他也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回应他的话了。

        最后静静凝望着母亲那如老僧入定般向神明祷告着的身影,将之深深刻印进自己的心底,树墩家的长子辰平终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山巅上的月子将这一幕幕的人间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都看在眼里;她背靠一块山石抱膝坐着,肩上披着温暖的皮毛毯。

        携着诸多细小雪片的风卷起她黑发,薰衣草色的发尾在风雪中张牙舞爪地打着旋儿;扇动着莹莹青色翅膀的蝴蝶停在阿玲婆的肩头,似乎也对老人身上仅剩的最后一丝温度感到恋恋不舍。

        “呐,你,想要活下去吗?”

        纵然一遍又一遍地嘱咐自己“少管闲事”,脑子一热的月子就还是站到了阿玲婆的跟前,做出了似是高高在上、又似是真心实意的发问。

        月子是随身有携带无惨的血的,这是她在闭关长眠百多年醒来之后,鬼王亲自登门与她做的新一轮“交易”。

        “你和我一样、都能感应到承载着己身之血的……生物或死物的吧?月子。”夜色下,鬼之始祖那张美艳白皙的脸上、梅红色的眼瞳炯炯有神地闪耀着如兽瞳般的光泽。

        他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很早以前我就发现了,你凭着那些浸泡过你血液的纸来定位我的所在……这对我而言不公平呢,夫人。”

        所以“公平公正的结果”就是:月子也必须要随身携带一份鬼舞辻无惨的血,以便让他能够随时定位她的所在。

        只不过月子手里的这份始祖血,偶尔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她用掉,因而需要不定时找无惨重新补充就是了。

        至于讨要更多血的那一方需要额外付出的肉偿“传统”,咳咳,那是他们俩夫妇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啦,就无需多言了啦。

        听到陌生的女声、就连说话的方式也一听就不是楢山附近居民的阿玲婆再次睁开了眼。

        儿子离去还不到半个时辰,老妇人的体温就像是燃尽的残烛般迅速降低了下去;若不是听到了近在咫尺的陌生声音,她可能很快就会随着渐渐浓郁的昏沉感、就此一睡不起。

        “您是……山神大人吗?!”阿玲婆维持着双手合十的祈祷姿势,哪怕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她也依然努力着想要睁大眼,试图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山里村民们祖祖辈辈信奉了一代又一代的“楢山神”、此刻就在自己面前显灵了。

        能在往生之前亲眼目睹神灵的尊容,想必也是三生有幸的一件事吧?

        “……”妖王大人原本是想否认的,但最终她还是闷闷地应了句:“是。”

        终于看清了“山神真面目”是位穿白衣的黑发年轻女性,“原来真的有神灵大人啊……”因能被神灵接引往生而感到心满意足的阿玲婆低喃道:“您是来接我的吗……太好了……”

        “……”月子沉默片刻,虽然事实并非如老妇所说,但想解释清楚也很麻烦,于是她选择顺水推舟:“我说你啊,想不想继续活下去?然后再见你的儿子一面?”

        不似无惨那般会选择性模糊掉变成鬼的“劣势”(在老板看来面对力量和永生的重大利好,这些只是不足挂齿的小问题,尤其对那些“有幸被选中的贱民们”来说,不感恩戴德都是对他这位公家贵族少爷的“恩赐”的侮辱),月子是一定会在把人变成鬼之前、与对方说清楚变成鬼的“坏处”的。

        “作为交换,你将成为这座山新的守护神,只是……”妖王大人顿了顿,才接着说道:“只是从今往后,你需要以人肉为食,也无法再次沐浴在阳光之下。”

        “吃人吗……”阿玲婆闻言、回想起了刚刚上山时看到的遍地白骨的景象;甭管是不是眼前这位山神亲口吃的,但光凭那副景象就足以丰满起“山神吃人”的这个设定了。

        “吃了人的话……”天彻底黑下之后的雪山,周遭自然环境的温度已经降低到了足以让一名老人冻饿而死的程度了,意识模糊的阿玲婆已经开始感到脑袋发烫了;她说话已经开始不过脑子、而是无意识地凭心而论了。

        她说:“那我还怎么有脸和大家在山上重见呢……”

        “啊这样吗……”虽然阿玲婆的声音很轻,但以妖王大人的耳聪目明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抱歉是我打扰了。”

        明白了对方的坚持和执念,明白了对方并不需要“拯救”的月子,已经没有了任何停留在此地的理由。

        “在日子艰苦的大山里啊,雪片片落下之时、就能轻松解脱啦……”

        轻轻哼唱着楢山村代代相传的小调,树墩家的老母亲渐渐陷入了永世的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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