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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江户时代十二鬼月篇(十七)


“月影下不论多远,也有无尽的虚海延伸;沉浸在银色的温柔中开始睡吧……在记忆中一直寻找着的人的温暖,却在孤独的雨中……纵然这具身躯终将消亡,也一定会抵达想要去的地方——到那处世界的尽头,见到终想要见的彩虹……”

        一条胳膊越过圆形的木栏,腋窝架在朱红色的栏杆上,月子侧着脸、闭眼枕在自己双掌交叠的手背上,半梦半醒的唇间轻声哼唱着梦中的歌谣,拂面而过的是夏夜凉爽和煦的夜风,“目”中所见的是远在数百里外那座神社后院的参天神木。

        数百里外的夜色下,同样凉爽和煦的风正徐徐而来,簌簌摇荡着那微微泛着青色光泽的树冠中枝叶,温柔的唦唦声就像是久别的情人在诉说着的思念。

        “时光的沙砾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虚幻的梦中甚至无法言语;闪动的目光中火焰在燃烧,誓约之心永不改变……让这份祈祷到达吧,越过深深的车辙、直到这个世界的尽头,坚守誓言到底……”

        眼泪划过眼角,顺着脸颊的轮廓往下坠去,最终却落在了另一人的掌心之中。

        半跪着的美丽少年黑发飘扬,及肩的铁灰色发梢微微翘起,带着新鲜的血的味道,握着手心中半凝胶样有如实质般滚动着的泪滴,上弦之二小野寺纯太抬手将之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不同于人类湿咸的泪水,月子的眼泪在鬼的味觉中呈现出的是如蜜汁般的甘甜滋味。

        但这吃人无算的恶鬼在尝到非人生物甘甜的泪水后,自己的眼角却同样有泪滴滚滚落下。

        小野寺纯太的血鬼术是类似珠世那样的“放出系”——释放自己的血液在空气中,会让吸入的人在他的操控下,激发并回忆起自己曾经最卑微、最痛苦、最恐惧、最绝望等等极端负面情绪爆发时的场面,并且产生重新身临其境的“真实重现”。

        之所以能比珠世厉害得多,是因为上弦之二的这种血鬼术释放,即使受害者意识到不对屏住呼吸也无法阻挡、能够直接从皮肤的毛孔中渗透到体内;二百余年来,至少有不下百名猎鬼人在他的血鬼术影响下情绪崩溃,最终被随之而来的血箭穿透致命要害而死——谁让鬼杀队之中的绝大多数成员,都有相对普通人而言、十分悲惨的个人经历所导致的种种程度不一的心理创伤呢?

        单单是让他们之中半数以上的人、重新观摩一遍至亲至爱之人在自己眼前惨死的场面,就足够他们在战斗中瞬间露出足以致命的破绽了。

        使用血鬼术的时候,现任的上弦之二是能够模模糊糊通过自己血的反馈,感受到一些受术者过去经历的强烈情绪;看过许许多多不光是鬼杀队剑士、还有那些被他吃掉的受害者曾经的过去,只消一眼、哪怕看得并不多么真切,他也能凭借丰富的经验迅速判断出他人最在意的伤痛点究竟在何处。

        与鬼王无惨那源自产屋敷家天生擅长蛊惑人心的血脉天赋不同,小野寺的能力纯粹就是后天血鬼术附带的效果,是他内心深处想要了解、掌握并支配他人的渴望的映射。

        同样的,这个血鬼术的能力在不以战斗为目的的前提下释放,还能增进普通人类对他的好感,从而为小野寺安全渡过自己最初成为鬼的那段弱小时期提供了稳定的保障。

        所以当这位身为上弦的强大恶鬼、真正感受到那位总是面带微笑的大人如今内心的彷惶无依,他的心是真的痛啊——心惊于看神明跌落凡间、化为渺渺尘埃;心碎于月子大人那如厚厚冰川层之下涌动的暗流、又如岩浆凝固前那般黏稠炽热的情感,都是为他人而生为他人而灭的。

        看得见吗?这双眼睛的泪水,从生命的色彩中渗透出来,所剩残留的还有什么?

        问出口,白费力气,蓝色红色白色的混杂,在这世界的中心大声呐喊:该追着什么前行?

        多么地异常?

        是坏掉了吗?

        是坏掉了哟;即使如此也想继续呼吸,呼吸。

        小野寺纯太从很早起就是个早熟懂事的家中长男,小小年纪没了母亲照拂的他还有同母妹妹需要照顾,被娘家势力比自家更大的后母赶出家门的时候、他都已经10岁了,再过没几年都快到能自己娶妻生子的年纪了。

        但如今他其实一点也不痛恨那早二百年前就已化为一抔黄土的后母——因为如果没有后母,就没有他和心上人的相遇。

        对于一个遭到放逐的早熟的战国时代武家长子来说,10岁正该好好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武家族长的岁数、却忽然卸下了家族的重担(虽然是被迫的);保留了远高于平民的教育层次和见识水平,却正是“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

        至少室町幕府晚期过渡战国时代早期的武家女子已经基本放弃了大白脸和染黑齿的妆容,顶多也就还剃个殿上眉;减少了审美差异与隔阂,妖王大人那张本就明眸皓齿的冻龄素颜,懂得欣赏其颜值的人、自然也就更多了。

        从小看着美人长大,小野寺未来也想要这样美貌、并且出身高贵的妻子;当然、如果能长得不那么高,那就更好了。

        直到那天,街上突如其来的一声“少主(若わか)”,打破了他沉寂了5年的平静新生活。

        小野寺纯太其实对异母弟弟的印象并不深,因为对方从小就体弱多病很少出门,在老家臣们因为担心他那个弟弟会早夭、而自己又健健康康活到了15岁的拥护之下,重新回归家族的道路上阻碍并不算多,但岂料真正难的、都在后头排队等着他呢。

        领地上愚蠢又爱耍小聪明私藏米粮不愿如数上缴的农民、家臣们派系阵营之间的明争暗斗、日益动荡的大时局、来自邻近藩国那些不怀好意的窥探,这些统统都可以归类为“家主的责任”;甚至就连照顾那个可恶的继母和眼瞅着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弟弟,都成为了他“家主责任”的一部分……

        这些世间最恶的东西,无一不纠结在一起,快速消磨掉了他在月子大人身边那几年攒下的为数不多的善良和同情心——你同情了那些农民,那军队就要缺食少粮;凑不出足够的部队、抵御不了来自他人的袭击,家族就要灭亡、家名就将消失……既然总有些人的利益要被牺牲掉,那就牺牲掉那些下等人的即可,反正以他们如杂草般旺盛的繁殖能力,过不了多久就又有一茬新的长出来了。

        残酷往往就是这样,环环相扣,令人窒息;久而久之,人命就是案牍纸张上的一笔数字,甚至根本无人问津,仅此而已。

        最初回家不过短短3个月的时间,15岁半尚未满16岁的少年人就快被身上的责任和重担给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以至于他在隔了好几年之后,直到家族和领地的局势彻底稳定下来,新任的小野寺家主才腾出手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位大人已经带着所有的孩子,从他们原来居住的地方不告而别、彻底消失了……

        接到下属汇报的那天、上弦之二清楚地记得,外面正下着瓢泼的大雨,而他甚至完全顾不上家臣们的阻拦,亲自骑马飞奔到那个他住了5年的地方,就为了亲眼确认一切。

        倾盆而下的暴雨中,是19岁的年轻男子翻身下马,跑进因为缺乏维护而破败不堪的庭院里,趴跪在再无一人的空荡屋中压抑住哭泣的声音。

        短短不过几息的时间,暴雨就打湿了他全身上下的头发、肌肤和衣服;纵然被抛弃、纵然被背叛,但他还记得,还记得那位大人对他的期许,期许他的出人头地,所以他会坚持,为了获得来自于神明(卡密萨玛)的认可而继续坚持下去。

        是的,是神明,虽然月子一直自称是“法师”,还很喜欢给孩子们讲所谓的“发生在平安时代的阴阳师”的故事,但小野寺纯太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些会被诸如会飞的小纸鹤等“小法术”所收服、继而“信了她的邪”的众多孩子中的一员,当真以为她只是个“厉害的法师”;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别人所不知道的、见过别人所未曾见过的一幕——什么样的“法师”才有可能像没有重量一样站在湖中央啊?!

        人类根本就不可能办到那种事吧?!

        那种拥有了别人所不知道的小秘密的感觉,真的很好!让他一直以来都错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直到他在即将回归家族前的一夜,才终于鼓起勇气,向那位大人问出了自己埋藏在心中长达5年之久的疑问——“您是神明吗?”15岁的俊秀少年人问道。

        “谁知道呢(萨),或许是妖怪也说不一定呢。”

        当时眼神里充满了慵懒戏谑、但依然闪闪发光似是永远在期待着未来的月子大人眨了眨她那对荧蓝色的卡姿兰大眼,如是回答了他。

        平凡人类的一生,每个不同的阶段,所追求的东西都在不断改变;当有什么人或事物成为了他人一生为之奋斗追求的缩影和替代符号,这种情感能不能被称之为“爱”的一种,或许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有发言权——想要得到强者的庇护、想要得到人类短暂一生都在为之汲汲营营的力量财富权势等外物的野心、想要被真正非凡的世界所认同的那份决心、渴望成为能与神明并肩的存在、渴望得到一切……

        人类的欲望就是如此地无穷无尽。

        沉浸在回忆中的上弦之二向自己此生最想得到的人伸出了手;这个人、不,或许从来就不是什么人类……

        但没关系,都一样。

        正当他的手越发地靠近了扶栏而眠的月子,只听“啪”的一声,一把细长的冰扇格挡住了他原本前进的轨迹。

        左右刻着“上弦”和“贰”的眼瞳透射出的冰冷视线扫到了阻扰者的脸上,现任上弦之六童磨的脸上正展现着一个无比明媚灿烂的笑容,两颗尖尖的鬼牙大咧咧地露在唇边。

        “哦呀,小野寺阁下,”他说,“打扰她人睡觉的举动,可是很不礼貌的呢。”童磨那1米87的大高个儿,对上才勉强到1米7的上弦之二老前辈,瞬间就显得非常有压迫感。

        挥手就弹开了童磨的扇子,现任的上弦之二眼神冰冷地回怼道:“我的事,还轮不着你来发表什么高见。”

        若不是无惨大人三令五申地强调:不许十二鬼月们在月彦法师/月姬花魁/月子大人(随便你们怎么称呼)的地盘上一言不合就动手拆家,依着小野寺纯太当鬼二百年养出的气性,挥开童磨那把扇子的瞬间、他就会立刻欺身上前给对方一顿有关于“如何认清自己的地位、并好好尊重前辈”的“礼仪指导”了。

        出身正统武家的小野寺,可半点都看不起市井骗钱宗教出身的童磨,因为严格说起来,没有姓氏的童磨顶多也就算是个“町民”,同样属于平民阶层,比起武士来那自是远远不如的。

        除去那位所有鬼的诞生始祖、能令他们从血脉的本能之中就会天然产生敬畏、敬仰、爱慕等情绪的鬼王无惨大人,在十二鬼月之中,小野寺唯一敬重的也只有那名位居上弦之首的上弦之壹黑死牟了:同为武士阶层的出身,对方的剑技在他看来简直高超得无与伦比,行事风格也非常符合优秀武士的作派,是个“正派人物”。

        谁让身为上弦之二的他,总体依然是个“魔法系”呢?即便有鬼血凝成的箭矢和自身弓术的物理攻击加成,但他的主要克敌制胜手段依然是紊乱情绪和心神类的“控制魔法”。

        其余的上弦鬼月,小野寺纯太都不怎么看得上眼——上弦之三猗窝座,是个偷东西的市井小混混小流氓;上弦之四半天狗,是个作奸犯科坑蒙拐骗无恶不作的蹲大牢死刑犯;前不久刚补入的上弦之五玉壶,是个奇形怪状、连面上的五官都扭曲了的搞艺术的疯子;而眼前的上弦之六、则是个以骗取信徒的钱财为首要目的的诈骗宗教团伙的领袖。

        不是腹诽无惨大人咋老喜欢挑各种在前武士看来都是些“人渣”出身的家伙们晋升上弦鬼月,小野寺当然也明白越是好勇斗狠、不避战斗、敢打敢杀、勇于拼搏的家伙,越是容易“出鬼头地”;但骨子里头就深刻着武士阶层对于平民的各种不屑和傲慢的他,依然是无法改变自己打心底里瞧不上同僚们的看法。

        而现在,一个“平民”竟然敢顶撞“武士”,这梁子,也就算是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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