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玄清谷
那昏黄的日头仿佛和如今的烛火相交在了一起,周太傅花白的眉须紧紧的凝着。
周太傅似是累了,永乐也知道不能逼的太紧,轻轻的掩上门,周声引她从后门出去。
这夜她睡得极不安稳,醒来时汗浸了寝衣,绿芸掀了锦帘小声道:“才寅时,殿下不再睡会?”
永乐翻身下榻:“不了,去看看阿煦。”
白日里她照顾阿煦,夜里去玄同斋,只喝着日日相同的六安瓜片,不言不语。
周太傅只在一旁写着字或是翻着从前的书。
第三日,周太傅似是受不住了,他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殿下想问的,恕臣无法奉告。”
永乐也搁下了茶杯:“学生只问一句,先生心中可还怨着学生?”
周老太傅满是沟壑的脸上似是笼上了一层氤氲,他无奈的摇了摇头:“殿下,弘文帝是他咎由自取,殿下与梅大人已经尽力了。”
永乐打断道:“先生,那学生这些年送到北川的信为何皆去之无音呢?”
“老臣当年举家迁回北川也是最后一条退路无奈之举,殿下送来的信老臣皆收藏妥当,若老臣回信皇孙定会起疑,皇孙连太子殿下都不曾相信,那长公主殿下的处境更会艰难了。”周老太傅言语诚恳。
周老太傅叹了口气:“殿下你心肠最软,老臣与太子早就料到殿下你是支撑不住的,当年若是皇孙没有受奸人所蛊与梅清起了间隙,那这大邺在他手上或许还会长远几年。”
永乐扶着梨花椅的手逐渐收紧:“太傅,我知道您的背后的书架上皆是太子与梅清的旧卷,这几日您翻阅的也都是,我知道您放不下您钟爱的学生。”
“可是若我告诉您,梅清哥哥他不是死于淮安的一场大火您还会紧紧咬住不说吗?”她的气息有些紊乱,身子不在自主的前倾。
周老太傅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突然睁大了双眼望着她:“殿下是说梅清的死另有他因?”
永乐有些颓然的靠后,她含着泪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周老太傅道:“殿下,您……”
“是李昀,是李昀给梅清哥哥下了戎族的血喉子。”她苦笑道:“是我悉心教导一手养大待如亲子的皇侄。”
那日李煦昏迷至太医院时,凭着最后的力气攥着永乐的手,一字一句说了他在晋康遇见了从永州逃窜到戎族的李昀。
周太傅猛然站了起来,急切的动作让他剧烈的咳嗽,待平息下来永乐知道他想问什么,慢慢道:“李昀没有死,那场大火留下的烧焦的尸体是梅清哥哥找来的体型相似的死尸,梅清哥哥送他去了永州的大觉寺剃度为僧。”
“同样还活着的还有皇嫂,她的生母戎族霓裳郡主假死回到了戎族,派了自己的亲侄来大邺宫中带回了她。霓裳郡主三年前病逝,如今她已是戎族位高权重的云横郡主。”
“大军压境,戎族屡屡滋扰,亦是邱菀卿所为?”周太傅呢喃道。
永乐又上前一步,句句压迫:“我想先生心中也早就知道了,皇嫂此次陈兵俪阳是为了什么?”
“她想要的不仅是大邺,还有之后整顿山河将这天下大同交于她的亲子手上。”
周老太傅看着她:“殿下都知道了。”
“李靖殿下,我很久没见过他了,记得上次见他是在燕地。”周太傅感叹道。
“阿靖如今长得很好,和当年太子哥哥说话行事一模一样,有时候我在想,或许是老天给了我一个弥补太子哥哥的机会。”永乐苦笑道。
夜已渐深,屋外飘来阵阵细雨,从窗户望去这黑夜中的那两颗干枯的桃树干挺在雨夜之中格外的孤寂。
周太傅一时间犹如衰老了十多岁,他站都站不稳,扶着桌角缓缓的坐了下来。
他花白的头发被从微微掩着的窗户吹来的夜风打乱。
他闭了闭眼,叹了口气:“长公主,太子临离世前几日,那也是老臣见太子的最后一面。”周老太傅说着眼圈就泛起了红。
“皇孙李昀庶出且待人狭窄生性阴劣,难承大统,但是昌武帝丧子之后一定会将李昀扶上帝位,这天下若是庸碌之君当道,那李家的江山也算尽了气数。”
“所以太子便在死前为这社稷谋了第二条路,那就是诚王。”周太傅道。
“李长乾?”永乐感觉眉心不停地跳动。
周太傅点了点头接着说:“他请旨让诚王殿下远赴封地燕地便是为了哪日大邺百姓水深火热之中时诚王殿下可以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从燕地回来。”
永乐久久没有反应过来,欲言又止。
“其实诚王殿下心中也很苦啊,但是他的苦也无人可诉,听闻前几月安西世子谢丛安也去了,这世上能理解他的又少了一个。”
“你不该恨他,长公主。”
“诚王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你与梅清将少帝偷天换日到了大觉寺,因为这一切都是他默许的。”
永乐长出了口气,连连苦笑:“他为什么连我也不告诉?”
日日夜夜,李长乾自己守着这些孤寂坐在奉天殿里,直到天际有了曦光,直到烛火燃尽,他的枕边人心中装着太子哥哥,他重拯山河又用了多少心血。
这无边无际的岁月里,他可有一刻坚持不下去?
永乐不知道,因为每时每刻她都在怨他怪他夺了李昀的皇位。
“那梅清哥哥?”她想知道梅清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怎么样的角色。
周太傅道:“梅清一切都清楚,并且这个谋划便是他提议的。”
这个消息犹如五雷轰顶,永乐捂住心口望着窗外回想这些年,梅清自李长乾上位后不止一次询问她要不要与李长乾重修旧好,原是为她谋划余生。
“所以……梅清哥哥才拥兵淮安却不战而降?”
周太傅点头道:“原是如此。”
他叹道:“想来梅清的毒是在淮安所中,那时殿下以为梅清被少帝镇守淮安,其实不然,到了那里第二日便被少帝的人关进了水牢中三月,那三个月少帝定是给梅清吃了血喉子。”
永乐感觉胸口被狠狠的压制住,整个人的血液凝固住,她眼中闪过丝丝恨意:“所以,李昀便也给阿煦喂了血喉子,故技重施。”
窗外几道激烈的敲门声,绿芸撑着把油纸伞站在门外,眼中满是焦急:“殿下,您快回宫吧。”
李靖在榻前紧紧握着李煦有些微凉的手,他看着李煦苍白的脸上却密汗不止,心中满是不安:“阿煦,阿煦,你醒来吧。”
“你醒来,我那殿再也不叫忆苦殿,叫享乐宫,叫贪生殿,叫春秋大梦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阿煦,求你。”李靖的泪滴从鼻尖划过落在了李煦的手掌。
永乐站在李煦的榻前不忍再看,煦儿刚才昏睡之中连吐三口黑血,随即整个人气息渐弱,刘太医说这次血喉子的剂量比梅清更多,梅清有莫如风的几服汤药才可延缓了几月,而李煦若无解药的话,
刘太医颤颤巍巍道:“最多一个月。”
永乐抚了抚李煦苍白的脸颊心中默道:“煦儿,娘会救你的。”
细雨不停,打在青石板上格外潮湿,永乐未打伞站在公主府的庭院当中。
蒙蒙雨附着到她的裙摆上,黑夜之中屋檐之上站着一个背着长剑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玄衣,永乐道:“阁下是何人,若是想挟我令江山那是不能够的。”
徐坤面无表情:“长公主,你去救救主上吧。”
岭南老林常年瘴气无人敢靠近,周围的村庄人烟稀少,今日王□□扛着柴火从村东口回家,许是山上滚下来的石块堵上了村口,他便只能走个险从老林的边际绕回家。
前些日子县里来人说要将他们村改成储粮仓,家家户户一打听补偿是镇上一个商户一座宅子,纷纷连夜搬了家。
只有自己舍不得村东头的柴,明日才搬。
说起这老林,他自幼在这里长大,今年快五十了也只进去过一次,还是只到了边,隔壁刘二自诩胆大进去了,因着有人说里面住着神医。
屁,什么神医,神医住在这里?
结果刘二没见到神医,自己倒撂在了老林里。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心好每年逢他忌日给他烧点纸钱。
今夜不知怎么了,那老林里竟然里面有着几个火把的影子。
王□□发愣之间,那冲天的光竟然蔓延了起来。
他吓得尿了裤子,心心念念的柴火也不要了,屁滚尿流的往外跑去。
十三众人人手一个火把,一个个都将每棵树上浇了油,赵青松迟疑道:“主上,真的要这么做吗?”
李长乾肩背笔直的站在林子中,剑眉微皱,沉声道:“赵掌柜,你只需要听令就可以了。”
赵青松知道他动了怒,却还是说:“主上……”
“放!”李长乾大声令道。
清晨,他望着烧焦的老林,已经成了灰的林子泛着阵阵呛人的味道。
十三立在他旁边低声道:“主上,这片老林西南角、东北角、东南角都已经燃尽了。只剩下西北角还有片林子,也是岭南瘴气最严重的地方,这片林子的腹地。”
“附近村子的百姓也安置妥当。”
李长乾长长吐了口气,他望着昏暗黑沉的天空,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庙堂上杀伐决断,平日里捏着千百条人命比谁都冷静。
可是他没办法,他真的没法子了。
他只是想救他儿子的命。
小煦躺在凤阳躺在奉天殿里还残留着一口气,他的儿子快没命了,他得救他。
永乐伏在他的肩头哭声阵阵凄烈。
这天下若是真的有一命抵一命的药他第一个去求。
这岭南老林里满是瘴气,他没命找到玄清谷。
那便一把火烧了吧。
烧个干净。
直到将莫如风逼到现真身。
这世上有许多办法,就算叛军兵临城下他败已成局就算燕军只剩下一人,破旧的军旗上的最后一滴血,他都有办法扭转乾坤。
可是他能等,他的儿子等不了。
阿煦才十四岁。
远处马蹄声渐行渐近,李长乾凝着剑眉转身冷声道:“十三?”
十三也猛然回头,给手下使了个眼色。
手下附耳贴地,回禀道:“回主上,三里之内有两匹马,半刻之内。”
赵青松松了松眉,笑道:“许是玄清谷的人。”
李长乾没有说话。
他眯了眯狭长的凤眼,望着不远处的羊肠小道,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
只见远处红棕色的骏马背上是一个穿着朱红色劲装的女子,永乐发髻上一点发饰也没有,她一路日夜以继从凤阳赶到了岭南。
她望着早就烧焦一片的老林,心想还是来晚一步。
“吁。”她连忙翻身下马,李长乾站在黑烟密布的林边中,他憔悴了许多,眼下一片乌青,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凤眼看着她。
“永乐?”李长乾道:“你怎么来了?”
他听见身后又是一阵马蹄声,看见徐坤勒住了缰绳。
李长乾轻笑道:“徐坤你长本事了,朕给你这匹马是要你带它去北漠,看来你这是转身去了凤阳?啊?”尾音有些嘲意。
徐坤知他会生气,依旧面无表情,索性一句话都不说。
十三众人立马行礼道:“参见长公主殿下。”
永乐站在李长乾对面良久,她细细的看了李长乾一遍又一遍,他瘦了很多,平日里戾气横生冷言冷语,如今瞧他风尘仆仆,一脸沧桑。
她这一路奔波,平息了很久,喘着气看着他。
李长乾淡淡笑道:“这一路不好走吧,岭南雨水多,这两日更甚。”他上前亲昵的抚着永乐微凉的脸轻声道:“你也不多加件衣服,回去煦儿醒来可要哭上一哭了。”
永乐衣袖上、裙摆上、乃至额间都溅上了泥点,她知道现在自己一定很狼狈。
“李长乾,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玄清谷因这场大火根基全断,百年基业荡然无存,我们的罪责是永生永世的。”她问道。
李长乾垂着眼睫苦笑道:“我没办法永乐,我真的没办法了。”
“这世上唯一能救阿煦的唯有玄清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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