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告别
永乐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很冷,仿若置身与冰窖中。
她醒来站在一条长长的阴森河流当中,水位到腰间,低头探去十分幽深,四周白雾环绕,隐隐约约能看到岸边的杨柳树。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零星光点。
那微弱光点的尽头是一叶破败不堪的旧船,一身青绿衣的船夫慢慢进入视野,她却能清晰的看见船夫的船桨波动水纹。
船夫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直挺挺的站在船上,动作僵硬,可怖诡然。
突然,不知是谁在她耳旁低吟,一声,两声,三声……
一声比一声清楚,一声比一声让人浑身发冷。
那船夫的渡船不知为何过了许久还未能到她面前。
风很大,岸边的杨柳却一动不动。
船夫突然停住了,他放下了船桨,向她挥手。
那青绿衣的船夫不停的摆动着手臂,笑着喊道:“走过来,水不冷。”
“走过来,水不冷。”
“走过来,水不冷。”
“走过来,水不冷。”
一声声的呼唤乘风而来,灌入她的脖颈间。
永乐刚要回应,就有一只纤细温柔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听到日思夜念的声音。
“永乐,你又贪玩了,母后是怎么教导你的?你是大邺的公主是皇帝的女儿,你要端庄要矜持要有风范。”
孟皇后还是年轻的样子,华发乌黑透亮,脸庞娇嫩如花,着了件纱裙。
她蹲下来轻抚永乐的脸庞。
永乐惊讶的看着自己幼嫩的小手,幽深的水影中她变成了孩童。
“永乐,这次因着孝儿就不罚你了,以后有宴席你和长乾就待着坤宁宫偏殿里,不许去玉和殿。”
孟皇后秀眉微皱,言辞严厉。
永乐呆愣片刻,声音已是颤抖:“母后,母后。”
她扑进了孟皇后香盈的怀抱中,汲取她的温暖:“母后,女儿好想您。”
再抬头,已是一片云雾,孟皇后的影子散在了河流中。
她不知何时站在了岸边的柳树上,望着前方的河。
只见脚下哪里有什么河,黑幽幽空荡荡的一片。
忽然,柳树下站着一个人,肩背挺直,身躯挺拔。
是梅清。
她凝望着梅清很久。
梅清还是原来的样子,书生气,目光温和,芝兰玉树,他这一生都从未在脸上出现到过不体面的神色。
他穿着他在公主府书房时常穿着的一件袖口间绣着墨竹的淡青色长袍,笔直的站在树下。
永乐坐在树上泪水顺着脸颊落下,滴在梅清的肩膀上。
四周寒风凛冽,梅清的长袍很是单薄。
她觉得她明白了。
“梅清哥哥,你说的话不作数。”她的声音很冷静。
她呆呆的笑了:“言行不一,假君子。”
她的笑比哭难看。
“永乐,空山松子终会落,日暮与苍山也有归于尽那天,行天行地,哪有人占尽天下事不离席呢?”狂风阵阵,梅清岿然不动。
他满目温柔,就像是他们这么多年相识的每一日。
“大不敬的说,永乐,这些年在我这里你已然是我的亲妹妹。”他欣慰的说道。
永乐就这么看着他,眼泪干涸的看着他。
莫大悲拗的侵袭让她失去了所有痛楚,梅清越发透明,远处船夫立在了对面的柳树前,那叶船舟静静地等待着。
青面獠牙,红绿之间。
“别哭,我十几年前本就该赴旧人的约。”
梅清淡淡的笑着将她抱了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神有一丝的不舍。
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们又置身于冰冷的河水中,静谧幽深,船到了眼前。
她知道结局。
死别的钟鸣声,声声入耳,四面八方将她吞噬,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她感觉到喉咙中的咸腥味,她浑身像是被撕裂一般,五脏六腑反复挤压。
梅清轻抚着她的脸庞,淡淡的眉眼舒展开。
永乐张了张嘴,泪水打落在河流中。
“梅清哥哥,我从未说过,在我心中也早就把你当做了和太子哥哥一样的亲兄长。”她紧促且哽咽的说道。
她怕再晚一些,梅清就听不到了。
永乐伸出手,触摸着梅清逐渐消散的脸,他到最后一刻依旧还是那么的清儒。
仿佛这么多年为她遮风挡雨,护她安康,在太子病榻前将她托付,紧紧握住她的手,笼罩在她身侧那淡淡的墨香气,依旧还在。
她说出了此生与梅清说的最后一句话。
“梅清哥哥,常念。”
常念。
常念。
常念。
————
永乐醒之后映入眼帘的便是李长乾眼下乌青,疲惫不堪的一张脸。
他握着她的手不知握了多久,整个人一动不动。
像一座大山,默默凝视着她。
屋里只有李长乾一人守着,连绿芸都被他挡在门外。
李长乾见她醒了并未有什么情绪起伏,那双丹凤眼眼底流转了些许喜色。
他单薄的嘴唇唇色几不可见,苍白且淡漠,清俊的面容添了几分憔悴。
他见永乐呆呆地望着床顶,双眼空洞,不停地喘着粗气,紧紧抓着胸口。
冰凉的泪水从眼眶流向耳际。
“梅清哥哥。”
“梅清哥哥。”
“母后,母后,别走。”
“别留下我。”
李长乾紧皱剑眉,喊道:“永乐!永乐你醒醒!”
见她依旧像被离了魂一般。
她知道那是梅清放心不下,回来看看她。
那里那么冷。
冷的刺骨。
李长乾紧紧抱住她瘦弱的身躯,在她的耳旁慢慢安抚着。
“等初春了,二哥带你去清檀山上赏木棉,是你及笄那日我亲手栽的。”他的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笑了笑:“没成想,却一次都未曾带你去看过。”
永乐双眼通红,整个人如丢了魂魄,呆呆愣愣的望着前方。
李长乾感觉到手臂上一阵温湿,是她的眼泪。
他自顾自的接着说道:“徐苍凌父亲徐将军还在世的时候最爱品清风楼里的杜康,徐夫人担忧他身子不准他喝,徐将军有次借口说去城外校场教我回马枪,刚出门便转身带我去了清风楼。”
“你猜怎么着,我跑回去通风报了信,徐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拿着红缨枪追了他半个凤阳城,徐将军鞋子都跑掉一只,这件事整整让凤阳上下笑了几个月。”
李长乾也笑着眯着眼,慢慢轻拍着她的脊背,像安抚孩童一般:“那年大哥病逝,父皇也缠绵病榻,你我二人同日结亲,你的嫁撵从也挂着红绸的诚王府前过,我明白父皇为何就算违背祖制守国孝也要让我们在他活着的时候各自结姻。”
他闭了闭眼:“其实那夜我想要也带你去燕地,可是你没去过永乐,你不知道那里……”
李长乾长指微曲,泛白的骨节划过她柔软的青丝,眼中微弱的温度渐渐凉了下来,又自嘲的笑了笑:“那里很好,很好。”
“我与徐春燕成婚的第二日便远赴了封地,我让徐春燕留在了离燕地百里的别苑里,我带着煦儿和燕军们日夜宿在白沙校场里,春日里的燕地风还是透骨,雪线银袍的裹着,河面的冰日头下三下也未能融了,不过那里的煨羊汤真是一绝,半点膻腥都没有……”
再低头,永乐已缓缓睡了过去,娴静的脸庞美好且温和。
他看了很久很久。
用此生最温柔的声音低喃道:“我那时就想你要在就好了,我们一家人。”
“那里的风是自由的,无人在藻井之下,朱墙之内。”
“只有我们一家人……”
李长乾小心翼翼如珍宝般将她放在枕上。
枫树叶在午后日头的斑驳阳光之下惬意温柔,落在菱花镜上、锦凳上、屏风上、奁盒中。
他望着永乐安静的睡颜,似是穿回了数年前。
永乐发现他身世的那日,他携着埋在她殿内第三棵杉树下埋的梅子酒过来哄她一笑,他们那日和好如初。
那日的午后日光也是如此,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此后的一生都再没有过这段午后小憩的温如煦阳的日子。
田四其实一直在门外听着动静,绿芸见公主醒了焦急如焚,想冲进去。
可田四硬生生的挡了回去。
此时田四才敢出声:“皇上,文武百官在奉天殿候了五六个时辰了。”
长公主昏迷了整整三日,这是第四日,皇上就在病榻旁守了三日,太医所送的药都要一一过了陛下的口,田四送膳之时瞧陛下日渐消瘦,一日也不离。
戎族前些日子又有了新动静,生是无人敢进去通报一声。
最后不知是徐将军进去说了些什么陛下从踏出长公主府。
木门“嘎吱”一声,一道明黄的身影走了出来。
李长乾复又轻轻关上房门,又轻声交代绿芸:“绿芸,派人去备着芙蓉斋的云片糕和香园楼的瓜子,还有张家铺子的糖葫芦。”
他望着紧闭的房门笑道:“你主子醒了以后定会馋嘴。”
日暮西山黄昏之时,鸟雀归巢,万物归寂。
永乐看着床帷半晌,张了张口向外唤道:“绿芸。”
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
绿芸赶忙进来将她扶了起来,在她后背放了团枕。
“公主您昏迷五天了,先喝点水润润嗓,太医令说只要你醒了便无大碍了。”
绿芸双眼有些红,含着泪不敢落下,只背过身擦掉。
“绿芸……”
她看着屋顶眨眼道:“公主,我娘随皇后娘娘去的时候只交代了我一句话,就是到死也要护好长公主殿下,就算到了万不得已那一步,黄泉路上她也要先见着我。”
“绿芸……”
绿芸笑着转过身道:“殿下,您以后要好好的。”
她捏着锦帕快速擦了眼泪,从食簋中端出了一碟碟飘香的吃食,道:“这是陛下吩咐人买来的云片糕、香园楼的瓜子……”
“李长乾……他何时来的?”
“陛下一直未走,您睡了三日陛下就在这里守了三日,您醒后他才回宫处理政务。”绿芸回道。
永乐感受到身边真实的触感。
她还以为刚刚的一切只是梦中幻影。
“绿芸,你支起窗子吧,我想看看月亮。”她笑着道。
“公主,您刚醒来,不能……”
“绿芸,这屋里实在闷得慌。”
“好吧。”
绿芸走至窗边,夜色朦胧间月光清冷的洒在木桌上的白瓷碗上,白日里的枫树现在叶间白雾一片,影落无光,清风灌进,带走了屋中的甘苦茶药味。
“绿芸,你说此刻梅清哥哥与太子哥哥相见了吗?”永乐倚在床头,杏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
“公主……您余生安康快意梅大人才能放心走。”绿芸不忍的望着她。
她双腿从锦被中伸出来,只着中衣慢步走到窗边。
“公主!您的病情刚有起色。”绿芸赶忙拿来披风披在她的肩上。
永乐转过头拍了拍她的手:“我猜他们一定相逢了。太子哥哥临去之前我问他若是以后我想他了怎么办,他说月色最好的夜里他会回来看我。”
“梅清哥哥最喜欢画月,诗最爱吟月。”
“他们现在一定在凤阳最静谧的竹林里赏月。”
绿芸双眼噙泪,她顺着永乐点头道:“梅大人已魂归极乐与太子爷相聚了。”
“错了,他们是归隐山间而已,繁世浑浊他们倦了。”
绿芸望着永乐言笑晏晏的笑颜没有再开口。
绿芸陪着她站在窗前良久。
直到夜深了,云间月依旧明如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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