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黛玉和林姑娘

隔日明珠果然从外头进来了，林黛玉知她从小服侍琮表弟长大，所以格外谨言慎行，想着先瞒过众人，等传来苏州“林姑娘”的消息，再作计较。明珠还只当他病了一场，所以才改变了性情，因此也不以为意。

        这日，贾环和兰哥儿又来找她玩，林黛玉便知宝玉也从铁槛寺回来了。她便借口寻二姐姐说话，跟着贾环他们到了老太太院子里，见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都是听说府里大小姐封妃，来同老太太道喜的。林黛玉在门外踌躇了片刻，终究是近情情怯，不敢到老太太跟前去请安。贾环见她如此，只当是心里害怕，但他也不敢进去讨嫌，便商量央个丫头去里边，悄悄将二姐姐叫出来。

        “又没什么要紧事，这么着急忙慌的，叫二姐姐出来作什么，若是让老太太和太太们瞧见了，只怕又说我们装神弄鬼呢。”林黛玉听了后不许，将环哥儿打发走之后，见丫头媳妇们都忙着迎来送往的，便一个人悄悄往碧纱橱来。

        “晴雯姐，这个人好像是傻了，咱们大小姐当上了娘娘，连金陵老家的人都来道喜，咱们二爷却这么愁眉苦脸躺着，也不到老太太跟前凑热闹去。”

        林黛玉还未进门，便听里面传来麝月的声音，又听晴雯笑着接话道，“他呀，一心想着林姑娘，别说大小姐当了娘娘，就是当了皇上，也动不了他的心。”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哼！你们还笑，也不知林妹妹哭成什么样了呢，二哥哥听说大姐姐要回来省亲，便在信中说要昼夜兼程赶回来，好像府里离了他，就没了人似的。林妹妹身子弱，如今又天天哭，旅途神伤，东走西顾……”贾宝玉翻身坐起，不由抹起了眼泪。

        “二爷成天担心这些没影儿的事，谁不知道是琏二爷送林姑娘回去，哪能让林姑娘受半点委屈呢？”麝月开解道，府里让琏二爷办的差事，哪件不是顺顺当当的，就算着急赶路，也必不会因这个就委屈了林姑娘。“再说琏二爷不是还打发人回来说，林姑爷过了五七后，林姑娘便没再天天哭了，还帮着打点带回来的东西，老太太听了才放心，怎么二爷又蝎蝎螫螫的了？”

        “你的林妹妹早些回来岂不更好？”又听晴雯笑着道，“有一件事二爷倒说对了，咱们府里如今离不得两个人，一个么是琏二奶奶，另一个就是琏二爷了，咱们大小姐要回来省亲，老爷们商量着建省亲园子，就等二爷回来商议后就动工呢。”

        林黛玉正凝神听着，便听袭人在身后笑道，“琮三爷是来寻你二哥哥说话么，怎么在外面站着不进去？”一边说一边伸手搭起了帘子。

        “二哥哥。”林黛玉进去后唤了一声，两人大半年没见面，如今乍然听见他说话，又是字字句句为她想着，旁人没留心的，他都想到了，如此体贴周到，只怕除了父母，再无旁人能做到了。如今她父母双亡，只有外祖母和宝玉两个亲近的人了，不由一边唤一边红了眼圈儿。

        “你来作什么？”贾宝玉见是贾琮，“怎么还哭了，是谁欺负你了？只管告诉二嫂子去。”

        林黛玉一下噎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她只当二哥哥还和从前一般温柔体贴，谁知一句话出来和刀子似的，正气得七窍生烟，张嘴就要怼回去，却想起如今不是他的林妹妹了，便只好痴痴站了片刻。袭人见宝玉摆了摆手，要打发琮三爷出去，琮三爷偏又傻傻站着不动，便笑着上来推着林黛玉往门外走，“你二哥哥心里不自在，琮三爷别忘心里去，等哪天大好了再叫你来玩呢。”

        看在二哥哥方才说的话份上，这回就不和他计较了，林黛玉气鼓鼓回到东边琮表弟院子里，气了一会儿又想起琏二哥哥和“林姑娘”要回来了，一时又不知如何是好，托腮想了半天都没什么好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林姑娘”回来再作计较好了。

        “这茶也太难吃了。”林黛玉气得口渴，刚抿了一小口，便吐在了帕子上。

        “这是以前攒下的茶沫子，三爷且将就着喝吧。你病了这两个月，虽然请太医看病是公中使费，咱们屋子里不用出钱，但来回这么十几趟，光赏钱就花出去一两银子了。再加上厨房另做的清粥蜜饯，还有日常花用，哪有钱再买好茶叶来？”明珠笑着劝道。

        “哼，三爷还抱怨呢！你这几日吃的用的，花的都是明珠姐姐的月钱……”

        “玉簪儿！”明珠拦了一句，不让玉簪儿再说下去。

        林黛玉无奈，见屋子里的陈设皆不顺眼，偏又没钱去买好的摆上。唯一好的便是这小院清净，除了环哥儿和兰哥儿外，没有旁人来聒噪，便坐在了窗前，提笔准备写几个字，却见砚台上干巴巴的，一问连墨都用完了，要等领了下个月的一两银子，才有钱买笔墨纸砚，往好处想是暂且不用去上学了。

        直到打听得琏二爷和林姑娘从苏州回来了，林黛玉才匆匆赶到了老太太院子里，悄悄避过了众人往自己房里去，见雪雁领着几个小丫头，抱了锦盒字画从门里出来，便躲在了窗下，听得里面有人说话。

        “这些是给你的，要是不嫌弃，你就拿去。”正是自己的声音。

        “妹妹，我这怎么多起来了？”问话的是宝玉，他竟连那个“林姑娘”不是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么？

        “你要是嫌多，就给我留下。”俏语娇音，且是往常惯用的语气，林黛玉听了后遍体生寒。

        “不多，不多，我都要。”

        “半年没见，你一点儿也没出息！”

        林黛玉又听宝玉说什么北静王爷所赠的藿苓香串，拿出来要送给自己，却听那个“林姑娘”一把掷还，还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林黛玉听到这里，只觉的是从自己肺腑里说出来的，她还要再听下去，便听姐妹们笑着簇拥进来，便起身避到了廊柱下，直到见她们都散了，才咬牙站到了门前。

        “这不是琮三爷么，是来寻你二姐姐的么？”紫鹃打帘出来，差点撞上了林黛玉，忙往后退了半步后笑道，“二姑娘刚走，到太太房里吃饭去了。”

        “林姑娘”也跟了出来，林黛玉抬眼望过去，见她容颜神色，俱与往日无异，一时竟看痴了，双颊滚下泪来。

        “琮三爷，你这是怎么了？”紫鹃上前惊问道。

        “你是谁？你不是琮表弟？”林黛玉越过紫鹃，含泪问向“林姑娘”。

        “琮三爷说什么，可是魔怔了，我们姑娘是你林姐姐呀，你才是我们姑娘的琮表弟。”紫鹃说完后还觉得有些糊涂，琮三爷这问的是什么话？

        “我病了一场，有些糊涂了，我怕林姐姐不识得我，所以才想说，我是琮表弟……没想到舌头打结，说出来就是这样了。”林黛玉这才回神，忙笑着同紫鹃解释道。

        “琮三爷这是玩笑话了，咱们在大太太屋子里常见呢，我们姑娘怎么就认不得你了？”紫鹃看了自家姑娘一眼，见她只是盯着琮三爷瞧，忙请琮三爷到房里坐下说话。

        林黛玉坐下后，和“林姑娘”对望了片刻，想起爹爹最爱的那卷文集，“魏文帝的典论，给爹……林姑父陪葬了么？”

        “紫鹃，倒茶来。”

        等紫鹃出去后，见屋子里只剩两个小丫头，一个站在梯子上擦书架子，一个在下面扶着，俱都没有留意这边后，“林姑娘”惊疑不定地望了林黛玉一眼，“琮表弟怎么知道？”爹爹最爱魏文帝的诗文，专门嘱咐她放入棺中的，连琏二哥哥都不知道，怎么琮表弟一来就说起这个？而且她一见他，便觉的心里奇怪。

        她竟还是自己么？林黛玉心一横，将自己素日喜爱的章句都说了出来，又说了三岁时娘亲还在的一件趣事，“娘亲窗外种一丛菊花，有一朵金灿灿的，开了碗大的花苞，你便想着摘下来，去给娘亲戴在头上。谁知那花心里藏着一只蜜蜂，扑在鼻子上就蛰了下，然后你就大哭，娘亲抱着阿弟……”林黛玉想起早夭的阿弟，若是他还活着，姐弟俩还有个伴，何至于寄人篱下？“出来，后来虽抹了药，但鼻子还是肿了老高，你躲在房里三日没出门，夜间还偷偷在被子里哭，生怕鼻子要烂掉了，悄悄半夜起来，趁众人都睡着，在观音娘娘画像下祭拜。”

        “你是谁？”

        “那日爹爹断气，我哭晕了过去，再醒来便到琮表弟身上了，我还以为琮表弟的魂儿去了苏州，没想到……”

        见紫鹃端茶过来，林黛玉便没再说下去。又见门外进来个小丫头，说老太太叫林姑娘吃饭去。林黛玉便要起身辞去，却被“林姑娘”叫出了，“你写几个字我看看。”

        林黛玉大喜，沾墨写了平日最爱念的一首诗，又仿着爹爹和母亲的字迹写了几个字，都是他两个以前常爱念叨的家常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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