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在桑家宴请奚家的第二日,桑安与奚庆山就开始着手准备去奉县贩豆子的事宜。
其他人则都忙着去晒豆子了。
桑果也很忙,小坏了怀崽崽,她觉得它需要人照顾,就每天都围着它转,早忘了自己先前跟奚柘要过的那个赔礼。
直至村塾开课前的那天傍晚,奚柘来找她,身后还跟了个小枫,说要带她一起去南塘边捉螃蟹,她才想起来。
这时,桑安已经与奚庆山父子俩去了奉县,桑家便只剩了娘仨。
桑果一听说要去捉螃蟹,立马开心得蹦起,转身就飞奔进屋去告诉了阿婆和阿娘。
在两位长辈点头后,桑果就随奚柘和小枫一起去了南塘。
傍晚时分,晚霞漫天,落日余晖中,乡间小路也笼上了一层红晕,两边田地业已收割完毕,一块块平整地衔接着,一眼望不到尽头,只田垄上有些杂草和小树在随风摇摆。
小路上就不紧不慢地走来了三个孩子。
其中个子最高的,是位身形挺拔的少年,他背上背个藤篓,脚下步履稳健,行走在最中间,脸上有种超脱年龄的老成。
他右手边,牵了个矮墩墩的小女娃,白嫩嫩的包子脸上眨着一双又大又圆的黑眼睛,生得玉雪可爱,左手边则跟了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娃,个子比那小女娃要高一点点,模样十分俊俏,性子却十分调皮。
少年一路上不怎么说话,只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但时不时会歪头去瞧自己手边牵着的小女娃,每一眼都目光柔得像一汪水。
小女娃则一路都在跟小男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间或还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开心得不得了。
终于,三人来到了南塘边,夕阳也彻底落下了地平线。
夜幕降临,漆黑的天穹上,皓月当空,旁边还点缀着点点繁星。
巍峨的东遥山已完全藏进了夜色之中,只剩下黑黢黢一团巨大残影,但从山顶叮咚而下小溪却又揭示了它仍立在那。
小溪在山根处汇成了一座水塘,那塘子如一片明镜,倒映着天上皓月和点点繁星,也映出了刚刚来到塘边的三道人影。
桑果还是头一次在太阳下山后来到南塘,面对着黑漆漆的夜她有些害怕,可再一想随后要捉的螃蟹,就又十分兴奋,便紧紧攥住奚柘的手,一丝不敢放,却又禁不住探身向前,摆着小脑袋瓜四处不停张望。
小枫却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他也十分兴奋,到了塘边就立即脱下鞋,跑进塘子,开始踩水。
还一边踩一边抑制不住地嘿嘿嘿傻笑。
奚柘见状,当即沉下脸,斥道:“出来时怎么说的?我让你下水了吗?”
小枫一愣,连忙又从水里跑回来,站到奚柘面前,局促道:“大,大哥,我错了!”
可随后他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大哥,咱们扎根火把吧,没光,螃蟹不会爬出来的。”
桑果见此,怕奚柘一恼就拉他们回家,再不带他们捉螃蟹,就顶着奚柘那张凶巴巴的脸,斗胆摇了摇他手:“柘哥哥你别生气了,小枫会听话的,你带我们捉螃蟹吧。”
奚柘感受到掌心那只软软小手的轻轻摇晃,再听见小女娃略带怯意的童音,旋即缓和脸色,蹲下身,望进她那双澄澈眸子,温声道:“别怕!柘哥哥没生气。走,带你去捉螃蟹。”
小枫站在一旁,愣乎乎地看着自己大哥瞬间完成变脸奇技,再歪头看向桑果,忽而,他好似捕捉到了什么。
似乎,只要有桑果在,大哥的脾气就出奇好,只要桑果一开口,大哥就什么火都发不出来了。
那是不是……只要他一直跟在桑果身边,大哥就不会像在家里那般总是收拾他了?
小枫当即跑到桑果跟前,拉起她另一只手,哄道:“走,咱们去捉螃蟹。”
桑果倒没察觉出小枫的心思,因为她此刻心神全被奚柘吸引了去。
便见对方一回身,从身后背篓里提出了一盏灯笼。
桑果以前从未见过这盏灯笼,一问之下才得知,竟是柘哥哥昨晚自己糊的,她眼中立时透出崇拜之意。
柘哥哥也太厉害了吧,怎么什么都会弄?
小枫也被自己大哥带来的灯笼吸引去了目光。
这可比火把好啊,火把烧不长,若柴芯湿,就根本点不着。
此时三人站的地方,是南塘边的一处浅滩,周围水里躺着不少大小不一的石块,不远处还有芦苇丛,是夜里捉螃蟹最好的位置。
灯笼点着,奚柘就左手提灯,右手牵起桑果,准备带她下水。
却当双脚即将碰到水的一刻,他又突然顿了住。
桑果不解地仰头看去,便见奚柘站到那一动不动,低着头,脸上神情怔愣,望向水面的目光中,竟似含了浓浓畏色。
可,柘哥哥怎么会怕水?他明明会凫水的啊?去年夏天,她还见过他在南塘里教小枫凫水呢,游得可好了。
正疑惑中,桑果就见奚柘突然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便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之后牢牢攥住桑果的手,就带着她步伐坚定地踏进了水里,都将她手给攥疼了。
一边走,他还一边厉声叮嘱道:“你们俩今晚必须一直跟在我身侧,不许往塘子深处去,不许打闹,听到没有?”
桑果立即乖乖点头。
另一边,先他们一步下水的小枫,也跟着乖乖点了头。
结果,两个小家伙刚开始还挺谨慎,尤其桑果,一只手紧紧拽着奚柘衣襟,根本不敢撒开,可没一会儿他们就玩水玩到忘乎所以,开始兴奋地在浅塘里踩来踩去。
很快,灯笼引出了好些个螃蟹,大大小小,飞蛾扑火般横行着爬了过来。
奚柘和小枫就弯腰去捡,两人都是一手一个,拎住蟹爪就飞快往篓子里扔,不一会儿就捡了小半篓。
但一旁桑果,却是另一番景象。
她看着水里那些不停爬过来的螃蟹,突然感觉头皮有些发麻,尤其当几只蟹子爬到脚边时,她立即啊啊啊地大叫起来,还不停蹦跳,往四处躲,像一只怕水的小兔子。
桑果就是叶公好龙,虽她此前一直嚷嚷着要来捉螃蟹,但这会儿真见着了,却又怕得很,尤其是怕那些挥舞着大钳子的公蟹。
这边桑果突然大叫,那边小枫便也被吓了一跳。
他还以为她是怎样了,慌忙抬头去看,但当见她只是又叫又跳地在躲螃蟹,就松出一口气。
可随后,小枫又觉桑果躲螃蟹的模样好糗,就捂着肚子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却没发现,身后已笼进了一个人影里。
直到后脑壳被重重敲了一下,他才倏地收起笑声,捂着脑壳回头去看。
结果只一眼,小枫就被自己大哥那张罩满寒霜的凶脸给吓得大叫了一声:“啊……”
“闭嘴!”
一声低喝,成功令小枫噤声,也令他差一点没腿软跌坐进水塘里去,哪还敢再笑再叫。
奚柘眸色冷冷地又盯了小枫几息,这才转身去了桑果那边。却没人知,他此举其实也是在借机缓和自己情绪。
到了桑果面前时,奚柘已神色恢复到如常,他抬手摸了摸小丫头的头,道了句:“莫怕!”声音轻柔和缓,与刚刚对小枫时,简直判若两人。
紧接着他突然旋过身子,背朝桑果,屈膝半蹲下,回过头与她道:“果儿,上来!柘哥哥背你,这样螃蟹就夹不到了。”
虽然,奚柘已竭力压抑了自己的情绪,但那微颤的嗓音还是泄露了他此刻是有多么紧张。
刚刚,就在桑果突然大喊的那一刻,他心陡然一悚,心底自此前才到南塘边,就已经有些压抑不住的,那些对水的深深惧意,便一下子全涌了出来,令他差点无法自制,直接冲到小丫头身边,抱起她便走,再不许她靠近这水。
亦如上一次一般。
但后来,他发现果儿无事,只是害怕螃蟹,才站到那,将心中所有冲动又给强忍了回去。
因为他知道,这根本就不是水的问题,是他自己的问题……
桑果愣愣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奚柘,并没动,因她有些害怕刚刚那个样子的柘哥哥。
他脸色太吓人了,尤其夜色下再被灯笼一照,就跟阿婆故事里讲的那些凶狠修罗一般。
柘哥哥到底怎么了?
但在一只巨大的公蟹突然爬到桑果脚边时,她只尖叫一声,就嗖地一下蹦上了奚柘的背,并将头深深埋进奚柘肩窝,双臂牢牢箍住他脖子,双脚往后高高抬起,动都不敢再动。
好吧,还是螃蟹更可怕一些。
奚柘却在背上忽地一沉那一瞬,先前脑中所有紧绷的情绪,全都骤然一松。
这种背上实实在在的感觉,竟令他两世来,心中对水的那些深深惧意,顷刻都消失不见,相反,一种豁然开朗的心境却油然而生,以至他唇边不自觉漾开了一抹笑。
这一刻,他的心像一下子被什么给全填满了,里边澎湃着一股汹涌的热流,暖暖的,很熨帖。
同时,他脑海中上一世桑果最后紧闭着眼,全身湿淋淋、冷冰冰,毫无生气躺在自己面前的一幕,也渐渐变淡,取而代之,是一张张小姑娘欢快的笑脸。
看来,这一步他是走对了。
大概人心中愈是惧怕什么,便愈是该迎之而行,这样才能祛除心魔吧。
随后奚柘背着桑果,心境愈发舒朗,他即知,从今后自己大概再不会畏水,也不会再畏果儿近水了。
桑果趴在奚柘背上,等最初那股惊吓劲褪去后,她才不好意思起来,又想从奚柘背上下去,却被对方按住腿,又往上颠了颠。
“别乱晃,趴好!”
桑果抿了抿唇:“我,我不怕了。柘哥哥,你放我下来吧。”她今晚夕食吃了好多,一定很重。
而且……没了螃蟹,她就又怕他了。
奚柘这时,却弯腰捡起一只大螃蟹,举着晃到桑果眼前,含笑道:“不怕了?”
“啊……”桑果连忙将头后仰:“怕怕怕!”
“怕就趴好。你身上这点斤两还没那空的藤篓沉呢,压不垮我。”
桑果再不敢乱动。
一旁小枫,则在刚刚被自己大哥呵斥后,就一直愣在了那,直到奚柘脸色又恢复到如常,他才小心抬起手,不解地挠了挠头。
大哥为何要凶他?
实在想不明白,他就晃了晃脑袋。
罢了,还是捡螃蟹吧。
便这样,奚柘背着桑果,小枫跟在他们身旁,两人又弯下腰捉起了蟹子。
夜晚的螃蟹也不知为何那么傻,见到光亮就会从躲着的石缝里跑出来,叫奚柘两兄弟很快就捡了满篓,看得桑果十分过瘾。
不一会儿,水塘的上空就飘起了她脆生生的笑声或是惊叹声。
“你们在干嘛?是你们搞坏我们白天憋的坝,将里边鱼全放跑了吗?你们赔我的鱼!”
正当奚柘他们三人螃蟹捉得差不多了,准备上岸时,塘边突然响起一道娇斥声,引得三人抬头去看。
便见一八九岁的小姑娘,正站在塘边,一手掐腰一手指着他们,怒气冲冲地质问。
那小姑娘看三人都抬了头,就跳下水,踩着水噼里啪啦地跑了过来。
来到近前,却还没她等发飚,就又顿了住。
“堂哥?”
奚柘面色淡淡:“嗯。”
他也认出了对方,那是他大伯家的幺女,叫奚莺,比他小一岁,倒确是他堂妹。
但他对这个堂妹的印象可不太好,是个从小被骄纵坏了的。
不过,生在那样的一户人家里,被养出这种性子,倒也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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