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登仙山2
林放跟着韦晋,沿着“巨河”曲水往北走。
他现在一点都不累了,也不痛了,自从知道苏铃还活着,就仿佛全身的经脉都沸腾了,无数问题如热气一般直冲头顶:
“你怎么还活着?我以为你死啦!”
“为啥变成珠子了?难道你是珠子精?”
“那浊鬼呢?被你杀了吗?”
“你一直在我身上的?之前怎么没感觉到?”
“我被那个臭道士欺负,你怎么也不帮我?”
他骤然失去家园,又一路饱尝冷眼欺辱,身心伤痛,此时看待苏铃,就像大难不死的人看到久别重逢的亲人,心中涌起了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仿佛冰雪消融,春花绽放。
苏铃挑重点回答:“不是不帮你,是我有心无力,帮不上。”
林放连忙道:“对,对,你有心无力……”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苏铃揶揄道:“不错不错,还知道关心我。”说得林放挺不好意思,嘿嘿干笑两声。
苏铃又道:“那日,我被那浊鬼打烂了半边内丹……但也不吃亏,成功从他身上顺走了这颗灵韵养气珠,不及揣身,那顶大阵就突然开启,情急之中,只好拉着你躲进这珠中……谁知我受伤太重,骤然打开这上古至宝,被它毁了剩下的半边内丹不说,灵识还遭它的精神虚空所擭,被关得严严实实……勉强支撑到那大阵行完,只剩点力气将你丢出去,再没本事帮你治伤,还好你遇到了李申那个老好人,不然我现在只能帮你收尸咯。”
他说得轻描淡写,林放却听得心惊胆战,心知他这一番经历必定危机重重,不禁叹道:“原来你一直被关在珠子里……”
苏铃“哎”了一声道:“这珠子心眼儿贼坏,想趁我伤重将我炼化,吃一顿饱食,还好我灵智坚定,道心稳固,先假意顺从,待灵识与它完全融合时,再奋起反击!一番缠斗下来,人珠合一,成功借它之势来疗伤,养了三个多月,终于能出来同你说句话啦。”
林放心说,这便是韦晋道人讲的“修行之关隘与危险”了吧。但听他将一颗珠子说得跟个人一样,倒不觉得多可怕,反而还觉得有趣。
又听苏铃道:“如今我整颗内丹都毁了,想要完全恢复,光靠这养气珠不够,还得源源不断地吸纳最精纯的天地灵气,再辅以缙云仙山的疗伤圣药悠悠草,养个十年八载,方可再塑金丹。”
林放问:“你要我带你去仙山,帮你寻悠悠草?”
苏铃道:“此事不难,难的是我要找一个人,关键时候需要你帮我。”
林放皱眉:“是不是带你上山、寻草、找人这三件事,都不能被发现?”
苏铃笑道:“你这小子,肯定是吃心眼儿长大的。”
林放“哼”了一声,问:“你要找谁?”
苏铃道:“不能讲。”
林放道:“那我怎么帮你找?”
苏铃道:“你日日将我带在身上便成。”
林放问:“我有什么好处?”
苏铃道:“为你指点迷津,帮你参悟功法,保你性命无虞。”
林放道:“成交。”
苏铃问:“不怕我是坏人?”
林放道:“坏人自有好人收,我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罪人,管不了那么多啦。”
苏铃哈哈大笑,笑了好半天才意犹未尽道:“你这小子,果真不错,和我胃口!你且听着,这韦晋道士阴损得很,他一路折磨你,样样都师出有名,挑不出错来,你需得耐着性子与他周旋,上到青云山不可鲁莽诉苦告状,需知一窝的老鼠全都坏,这些伪君子只怕权势与武力,从不同情弱小可怜,唯有大庭广众之下掀其衣冠,方可使之怵然。”
林放听得似懂非懂,追问道:“具体如何做?”
苏铃却道:“小子,世情修炼与功法修炼一样,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别人讲得再透,都不如自己悟个将就,为你好,不能讲。”
林放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这装腔作势的功夫和那韦晋有得一拼,还说别人是老鼠,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想脑门却被人狠狠一弹,他抬头怒视,却见韦晋灌着两袖清风,正在前方走得潇洒,不禁一呆,耳边又传来苏铃不怀好意的声音:“臭小子,事无不可对人言,无用之人才腹诽。”
林放傻了:“你怎么……知道……”
苏铃笑了:“因为你也进过这珠子咯。”
林放惊道:“所以你就听得到……还,还能打我?!”
苏铃悠悠道:“不止能打,还能杀你呢。”
话毕,林放就觉一股凉气爬上颈项,他赶紧捂住,气得脸都红了:“所以你不是要救我,是要控制我!”
苏铃道:“毕竟咱们不熟。”
林放甩甩脑子,“不对,你救我时,尚不知我会遇到青莲居士,也不知我能去仙山,我只不过是一个要死的没用的凡人。”
苏铃道:“是啊,是啊,所以仙途慢慢,谨记日行一善,只要不吃亏,便总有好处。你看我顺手救了你,便……”
林放听不下去了,一抬手将那珠子甩得远远地。只听苏铃絮絮叨叨的声音急速远去,几近消失,突然又猛地清晰在耳边:“忘了和你说,你是丢不掉我的……”伸手往怀里一掏,那破珠子竟又回来了!
林放接着又丢,接连丢了三次,次次如此,他气得发抖,一口白牙磨得嘎吱嘎吱响,但觉有一双手轻轻拍着后背,似在帮他顺气,激得他浑身发毛,又听苏铃轻飘飘地道:“这珠子乃上古神王阿古达以精神力开辟的纯灵空间,可润养仙凡灵心、净化妖魔浊煞,可庇五界盈盈万物于其心,不受法阵所扰,不为仙器所窥,宿主宿其中,便可制其所摄之人,我是宿主,你被我摄,天涯海角,上天入地,咱们都会在一起的。”
林放恨道:“你既可直接威胁我,方才又装什么好人!”
苏铃无辜道:“我们是朋友,我是真心实意的。”
林放呸道:“既是朋友,你又露的什么獠牙?!”
苏铃叹气:“自古朋友不可靠……”
林放被他说得心口疼,此生第一次体会到“整不过”的憋屈……
忽听得前方传来交谈声,林放抬眼看去,但见前方有一码头,泊着一艘五帆大船,船下坐一白须老者,靠在竹椅上喝茶,另有七八个装扮各异的男女围在他身边,相互说着什么“今日晴朗,当好渡河。”“月前天气更好,也没能行到河中……”之类的话。见韦晋领着林放过来,有脸热的大汉迎上前招呼道:“这位道友瞧着眼生,不常来大荒吧?”
韦晋却瞧也不瞧他,径直走到那老头儿身前,丢下四粒不规整的黄色玉石,不着一语,冷漠傲然。
这还是林放出了流民寨以来,头一次见着活人,心中涌起一股激动,见那大汉满脸尴尬,便欲搭话,却被苏铃一句:“仙凡有别,该当保持距离。”生生止住了嘴,老老实实走到韦晋身边站定。
码头各人见韦晋风姿不凡,似极不好惹,身边却跟着林放这么一个浑身是伤又脏得可怕的乞儿,都不住朝他们张看。林放被他们看得浑身不自在,没话找话问苏铃:“这河有什么特别?他们好像都挺紧张。”
苏铃道:“此乃上古神战时被截断的海水,无源无根,两头水往中间奔,后来又被战神拿着方天画戟搅了几棍子,海水化作刀水,削铁如泥,鸿毛不浮,对凡人来说犹如天堑,对仙人嘛……没什么特别。”说着,他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道:“出来这许久,我该回去修炼了,小子,乖乖上路,没事别叫我,不然我会生气的。”便没了声息。
林放“喂”了几声,见他果真毫无反应,心中一喜,眼珠滴溜溜转,瞧见那如兽爪一般扑打着船体的水浪,便有了计较:“他说这河水削铁如泥,又鸿毛不浮,假如将这珠子丢进去,是不是就被切得稀巴烂,再也回不来了?”
先前他害怕被韦晋察觉,一直不敢往水里丢珠子,此刻杀心即起,压都压不住,瞄一眼韦晋正直板板地闭目养神,便偷偷往水边挪,挪了没多远,一个大浪炸在船底,几滴水花溅在他脚腕,疼得他龇牙咧嘴,待要再去,心中却打起鼓来:“这河水如此厉害,真将他丢进去必定有害,说起来他一直在帮我,还救了我一命,我若趁他之危恩将仇报,可真是下作至极了……”
但听“噗哗”几声破响,那大船上的五面大帆同时张开,仿佛五条白鲸昂首抬尾,同声而歌,最高的一只鲸嘴顶出一个脸盆大的黑色阵法,阵法缓缓旋转,洒下一道春阳暖光。
又见大船滑入水中,“轰嗒”一声,震得两道水浪远远荡开三十尺,四道比帆顶略小的阵法如船桨靠在船侧,挡住了反流的水浪,使之高高扬起,噼啪落下,当真是白雨跳乱珠,千穿生万孔。
林放从未见过此等景象,一时看得呆了。又见甲板上放下一块黑木板,喝茶的老者率先走上去,其余几人相互招呼着,你挑我抗地也跟着上了船,韦晋等着他们都走完了,才慢吞吞地独上木板。林放捏捏怀里的珠子,叹了口气,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船上无舱,只搭有一个黑布棚,棚中置有炉火炊具,三个壮汉正围在炉火旁,瞧见老者便齐齐迎去,四人站在帆下,同举右手,发出四道罡力鼓动白帆,大船左右一摇,便“哗哗”往前急驶,其速度之快,堪与韦晋携林放飞行相比。
林放站在船尾,但闻长风呼啸,惊涛骇浪,眯着眼睛回头望去,但见蓝水急退,退出一道巨弯,这一刻,弯后那广阔无垠、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的苍茫大地却似浩瀚天地中的一座孤岛,显得渺小又无助。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滚烫沙漠、尖利丛林,看到了红岩峡谷中激烈的大战,忽而又看到鲜活热闹的流民寨一瞬间化作灰烬……一个个画面似乎都随着那越来越模糊的大地而模糊,这一去或许不再回,不知是不舍还是感到孤单,林放双目痛极,想哭而无泪,一点血珠沾湿了睫毛。
行到傍晚,三个壮汉与老者在棚中煮好一锅汤饭,招呼乘客们食用,众人皆食唯有韦晋与林放不动。老者见林放一直盯着锅看,便端出一碗饭来递给他:“饿了吧,吃吧。”
他不来还好,林放尚能凭借一股傲气顶住饥饿,他这一端来,饭食的香气就似一把刀生生砍下了林放整个肚皮,难受得他每个毛孔都在嚎叫。
想到自己几个月没有进食了,狠下心来一咬牙,朝韦晋磕头道:“道长,我进食可否?”他不敢在凡人面前乱喊“仙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称呼,只好叫他“道长”。
问了两次,见韦晋并不应声,似已入定,心想:“我已告知你了,你没说不行,那就是可行咯。”便向老者道谢,接下碗来张口便吃——谁知一口饭吞入喉咙就像卡住了一块石头,下不得上不得,气也呼不得,片刻就憋得满脸青紫,眼看着就要毙命时,被人猛地一拍后背,将他拍趴在地,呕出饭食,林放一边咳嗽一边贪婪地吮吸着空气,见那韦晋缓缓睁眼,冷冰冰吐出四字:“你犯戒了。”
“犯你娘的狗屁戒!”林放委屈得爬起来就吼:“我刚才问你了!”
韦晋摇头道:“弟子守戒,非守戒律,乃守戒心,当知何所为,何所不为,若人人都如你一般眼望他人,投机取巧,大道何存,正心何有?”
林放明白他就是存心整自己,想起苏铃所言,忍了又忍,才忍住不与他理论,蹲下身三两下捧起打洒的饭菜装入碗中,递给老者鞠了个躬,便气呼呼坐到甲板边去了。
老者见林放可怜,斟酌着对韦晋道:“道友,这孩子怕是饿了有些时日了,一直不进食只怕……只怕不妥当。”
韦晋不语。老者还想再说,就听一个男人惊慌失措地喊道:“起,起雾了!起雾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左右两道浓雾手臂一般环抱船身,霎时遮蔽视线,连残阳的红光都找不见一星半点。
林放吓了一跳,赶紧跑回韦晋身边,刚拽住他衣袖,就觉脚下船身打起了波浪,似被一道猛力顶得奇高,突然“啪”地一声,船中龙骨断裂,一道尖山似的水流呲将上来,生生将硕大的船身剟成两半!
变化来得太快!船上众人皆往断口处跌滑,有人嚎叫着:“使不动飞行器!”有人呼喊着:“救命!”有人大叫着:“灵力,灵力都被吸走了!”有人绝望地哭泣:“是曲水的雾牢!我们跑不掉了!”
只韦晋拉着林放,立在原位不动。
但见一条水龙从天而来,呼啸而过,将三四人卷上半空,只听得几声恐怖的尖叫,天上便下落一阵血雨,又猛地被水龙击破,朝韦晋与林放猛扎而下,却被韦晋伸手拽住,就像拽住一条泥鳅,看也不看,随手一丢,砸在那颤颤歪倒的黑布棚上!
他这一露手,就似驱散浓雾的明灯,众人如见救星,纷纷大喊:“道长救命!道长救命!”
却见韦晋抬起一脚,在高昂的断口处轻轻一跺,一股尘气荡开,那越竖越高的半边船体就似坐起的人一般泰然归位,当中下滚的二人被这猛力一甩,飞入雾中,眼见其中一人似那送饭的老者,林放急得大喊:“救他!救他!”
韦晋不语,不动。
林放气得跺脚,伸手欲去拉人,却被韦晋一指打在手背,好似火钳烫来,痛得他一缩手,就见一道水花盘旋而上,将那空中之人绞成了碎屑,再一道浓雾遮来,白了视线,耳边惨叫亦像被蒙进了鼓皮里,挣扎几声就被闷死了。
他这才发现,脚下的半边断船正在急速离去,韦晋竟直接丢了那些人去死!
胸中窜起一团烈火,烧得林放浑身滚烫,他愤怒地一把抓住韦晋,失声叫道:“你为何见死不救?!你为何见死不救!”
韦晋皱眉,挥开他手,一边抚平被抓皱的衣襟,一边冷漠道:“大道中正,他们命中有此一劫,我若出手,便是坏了天地道法,是要减损气运的。你此去也要入道,今后切莫再劝人或自行此类蠢事。”他自觉自己实在太好心,救了这小子一条贱命不说,还要送他几句良言。
林放却在心中怒号:“大道中正!又是大道中正!!”
他气得双目通红,两步回奔到断口处,但见茫茫白雾,无所可见,急得在心中大喊:“苏铃!苏铃!苏铃!快救人!苏铃!”然心中亦如蒙了层大雾,任他如何呼唤也得不到回音……
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白雾稀疏开来,露出铺在水面上的紫红残阳。
眼见着活生生的人命被这般作践,林放心中亦愤怒,亦悲愤,亦绝望,亦无奈,一点点都随雾消散了,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水面,渐渐觉得胸中空落落地,被时不时响起的水浪扫船之声刺得浑身发冷,忍不住抱紧胳臂。
莫名想起苏铃先前所言“这曲水对于凡人犹如天堑,对仙人没什么特别”,心中蓦地一痛:“他定如那臭道士一般,认为这曲水作怪没什么大不了的。”
又想到自己无端卷入一场仙魔纷争,又莫名其妙地被带往一个未知之地,没有一个熟悉之人,没有一件熟悉之事,没有一道熟悉之理,唯一尚算有牵绊的苏铃,还是个看似无害,实则深不可测、不知好坏、不明目的的怪人……
仙山是什么?什么是仙人?
流民寨里的叔伯们从来都是俯仰崇拜地谈论他们,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仙人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而是这般执链捆命的阎王……
他看着残阳落入地平线,最后一丝残光照出前方暮霭沉沉。看不穿,挥不散的黑暗降临,吞没了茫茫前路。他看着破船摇摇晃晃驶进去,害怕得缩身就想逃——
“啪嗒”一声。藏在腰带中的圆木片掉了出来。
那木片在深蓝的黑暗中,散发着微微柔柔的光,恰如它原来的的主人,让人无端地放松与安心。
林放将木片捡起来,像捡起了一片暖意,包裹住了心中的冷与恐惧。他长舒一口气,靠着断掉的桅杆,望着天空游走的雾气,想起他说的话:
“太好了!你有了去处好好修炼,以后我们还能再见。”
你叫李无涯,我们还能再见……林放呢喃着,轻轻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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