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臭豆腐(四)
傍晚,晚霞铺在波光粼粼的湖面,黎朝普通百姓干完活陆陆续续回家。
何家的摊子被两个差役亲自送到了何家院子,摊子完好无损、一样东西都没缺,原原本本地被还回来了。
差役笑眯眯地说:“开封府的通判大人特意上都水监走了一趟,提到街道司差役乱没收摊子的事,我们大人查到你们何记的摊子,命我们把摊子还回来。”
“那天你们碰到几个差役平时鱼肉百姓,已经被革职了。你们日后若再碰到此等事情,可以上都水监禀告我们大人。”
这和蔼的语气,同那天来收摊子的那群差役简直是一天一地。
差役走了后,何家众人欣喜地围着摊子,仿佛热烈迎接家里的一员归来似的。田秀珍拿着抹布爱惜地擦着它身体的每一寸,擦得纤尘不染。
何奶奶看着摊子差点老泪纵横,嘴里念叨着:“祖宗保佑啊……我们的摊子回来了。”
这意味着大家明天不用那么辛苦,今日何奶奶看着大家被淋成落汤鸡回来、大孙子的肩膀背着蒸笼都磨出了血泡,心里难受极了。
莲娘感激地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谢过刘大人。如果没有刘大人,他们连都水监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这时,何八珍与丈夫携着三百斤臭豆腐生胚来到了何家。
何八珍笑眯眯地说:“我听梁宇说他们刘大人放衙后去了都水监,我就猜你们的摊子这两日要回来了,没想到这么快。”
“你们来得正好!”何父高兴地道。
他看着那三百斤臭豆腐,摊子也回来了,正是手痒之时。他记得他们在州桥街卖臭豆腐那火热的场面,热热闹闹的生意戛然而止,换谁心里都难受。
何父兴奋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臭豆腐和摊子都齐活了,爹,我们去州桥街摆夜市吧!”
何翁翁笑何父钻钱眼里,他忿忿地说:“你把人当驴使唤吗,这一天累都累死了!”
何父被骂了心里也舒坦,他眉开眼笑地道:“爹,卖臭豆腐不费劲,坐着也能卖。您老在家里歇息歇息,我跟大郎今夜出去。”
何嘉仁立马点头,得而复失的后果是加倍地珍惜。他恨不得抓紧时间出去摆摊,万一哪天再生出这种波折,他们不一定再有今日的运气了。
大家匆匆吃了顿午饭,睡了个饱觉。待到夜市客旅如织、繁华热闹之际,何家人推着摊车来到了夜市。
熟识的摊主纷纷向他们问好,“老何,你回来啦。”
“摊子那么快就拿回来了?”
何珍馐含笑着低头切葱姜蒜做浇头,何父把一包臭豆腐一股脑放下锅油炸,那股奇异的香味飘起之时,附近的客人嗅到臭豆腐的味道纷纷循着气味摸到了街尾。
他们惊喜地发现何记回来了,何老板脸上依旧带着憨厚可掬的笑容,何二娘子依旧在低头噔噔切菜,而何大郎在吆喝,“五文钱一碗,五文钱一碗,我们家的臭豆腐全汴京最香——”
“夸奖我们家的臭豆腐,每碗四文钱。”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食客们险些感动得热泪都要流下来了,“何娘子,你终于回来了!”
若不是怕冒犯小娘子,他们差点要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了。习惯了每天早晨来何记排队买两只灌汤包,三个素春饼。某一天他们忽然发现何记不在了,心里要多失落就有多失落。
“灌汤包我只认得何记!”
“自从你们没有摆摊之后,别人家也开始卖臭豆腐,但味道比何记差远了。”
何父被一顿马屁吹得通体爽快,笑得眼睛都快眯起来了。以往每碗五片的臭豆腐,他顺手多塞了一片,只收四文钱。
食肆酒馆里饮酒的客人跑出来买了几份臭豆腐当下酒菜,逛夜市的百姓闻到香味也来顺手打包一份带回去,就连刚从书院归来的学子也在排队。
排队的长龙越来越长,大娘子包油纸差点包不过来,同母亲、堂妹一起才应付得过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州桥街的夜市好生热闹!
果然如何父所想卖臭豆腐并不累。他们带来的三百斤臭豆腐,不到一个时辰便卖光了,何家人忙碌地收拾摊子赶回去睡觉。
这时隔壁铺子走出一位老者,他拦下了何家人说:“诸位留步——”
“我观你们在我门口摆摊已有数日,不知你们可有盘下铺子的打算,我欲要到外地投奔亲属,打算将这铺子租出去。”
何珍馐的脚步蓦然停下,回去去看这位老人,再看他背后的铺子。它原本是卖杂货海产一类的货品,店面约有一百个平方。虽然铺面略显陈旧,却不影响使用。
每逢刮风下雨时,何珍馐便很羡慕州桥街上开着的店铺。任它刮风下雨,店铺依旧灯火通明,流露出一股安定、温暖的美好。而他们却要穿上蓑衣,焦心地想着赶紧卖完包子收摊回家。
何珍馐下意识问:“租金多少?”
她曾经询问过州桥街的市场价格,似刘姐角子那般的铺子年租金大约三百两,而面前这个杂货海货铺子虽偏僻,面积却也不小,恐怕租金也不便宜。
说完,她想起铺子的租金都是按年付的,恐怕压上他们全家人都付不起面前这笔租金。何珍馐脸上不由地露出窘迫之色。
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老人沉吟一声,“我知你们家眼下困难,付不起年租。但我观你们的生意不错,应能按时交租。州桥街同等价位的铺子年租一百五十两银子,算老朽先向你们讨个便宜,按每月十五两租给你们。”
每月十五两一年算下来便是一百八十两,直接多出了三十两。何珍馐眼皮一跳,摇头推拒了。
何父偷偷地拉着女儿的衣袖,压低声音跟她说:“这条街年租百两以上的铺子,按月交租起码都要二十两了。其实还是划算的……若是——”
若是他们有了铺子就方便了,他们可以把生意从早做到晚……但这笔钱毕竟不菲,到底是要从长计议。
何父摆了十几年摊子,无论刮风下雨都出摊,他比何珍馐更想有块安定的窝。
老人察觉何家人纠结的心,捋着胡子微笑着道:“我还要在汴京逗留七日,七日后何娘子再给我答复吧。”
“但要尽快,毕竟州桥街的铺子不愁租。”
何父推着摊子,一路上掰着手算成本价格,倘若他们能开铺子,早晨便可以省出一个时辰,多卖二三百只包子,那么一月便能多出起码三十两银子,覆盖租金绰绰有余。买臭豆腐更有优势。
最后他满腹牢骚地说,“唉,铺子是好铺子,但是租金贵,你翁翁多半是不会同意,他向来反对开铺子做生意——”
何父想起何家从高处跌落的辛酸史,心窝都在发颤。那段时间,父亲无论怎么开店都会输得一败涂地,处处都要钱,可是进项却日日减少。光是租金就足够压垮一个家庭。
何家如今欠的巨债就是开铺子做生意败出来的……
何珍馐听见何父与田秀珍不约而同地轻叹,似是想到了欠债、又似是怕了这笔租金,充满了遗憾与无奈。
她忽然转身朝那铺子跑去,紧赶慢赶地追上了那位正欲离去的老者。
何珍馐气喘吁吁地说:“铺子留给我们吧,我明天带钱来与你签订租契。”
她搜遍了浑身掏出一两银子当做订金,交给了老人。
她从何父叹气声中明白一件事,铺子的事情拿回家说,绝不会得到大家的同意。他们已经被昔日的失败打得遍体鳞伤,何珍馐要帮他们重拾起信心。
……
何珍馐回到家后,跟大伙宣布了她订下了何记小摊旁的杂货海货店。
何翁翁果然如何父预料那般,极力地反对,他连连摇头,“二娘啊——你赶快去把它退了,我是决不同意你开店的。你根本不知道开店有多困难!”
何父不忍女儿受到数落,帮她说话,“爹,她是心疼你年纪大了,淋不得雨。有了铺子我们能轻松很多。”
何父因帮女儿说话迎来了何翁翁一顿唾骂,被他骂到头都臭了,一把年纪的人了被数落得颜面扫地。
何珍馐能够理解何翁翁强烈反对的理由,她轻叹一口气,细细说来:“翁翁,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摆摊。以前我们需要把生包子做好,第一笼包子蒸熟带去州桥街,边卖边蒸。眼下天气还算凉快,等天气热了以后,生包子搁久了便会变味。客人顶着烈日排队,于他们也是煎熬。”
她认真地说,“老祖宗的传承不会出现在一个小摊上,永远守着一个摊子是对不起我们自己,对不起食客,更对不起食物。”
何珍馐说完,何翁翁便深深地叹气。他浑浊的老眼中露出复杂的情绪,似是透过她在看先人,又似透过她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曾经的他也是这般,初生牛犊不怕虎,眼神清亮、脊梁也挺得直直的。
无论如何她都想试一试,那便……试一试吧。
……
次日,何珍馐带着一个见证人梁宇,到州桥街海货店铺签订契约。她拿出一袋碎银,支付一月的租金。
老者姓黄,黄老板签订完契约后,便叫来伙计把铺子里的东西搬走。
何家人进到铺子里才发现它别有洞天,原来楼上的二层也是这家铺子的,因为海货价格贵、顾客少,是以黄老板平时用不上二层。铺子后边连着三间房,一间可用作厨房,其余两间平时是供伙计歇息。加起来总面积远超乎他们所想。
何父激动地检查完二层以及后院那三间房,心里把它们的用途安排得好好的,十五两的租金当真是捡到了大便宜!他们完全可以把这里当做第二个家,如此便能省去路上所花时间。何父美滋滋地想,拿起扫帚打扫铺子更卖劲了。
他们忙忙碌碌十几年,终于有一方落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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