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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边上的巴比松


  这幅画让我突然发现了大地的诗意,突然凝神屏息,心身进入到另一块土地悠远的想象里;忆起自己的故乡、童年的温馨,我的目光一定充满了无限的柔情、向往——这是秋天的一个早晨,树林倒映在宁静的湖上,岸上一大一小两棵正在落叶中的树,母子仨围着树在采摘着什么,薄的晓雾,大地散发着朦胧的光辉……这是柯罗《摩特芳丹的回忆》,是二十多年前我在上海读书时最痴迷的一瞬,记忆深处刻下了这幅油画,这个名字,还有巴比松这个地方。欧洲,在那一瞬间之后,变得那么富有诗意了。

  雨意充盈的清晨,雨丝在微风中飘拂着她的裙摆,冷风与雨丝抚过长街,像长笛手湿漉的音符,在空间里飘飞,淋湿了数百年的石柱、石墙,淋湿了一条长龙的花伞,淋湿了街边一个乐手的沉迷。巴黎,塞纳河畔,老火车站改的奥赛博物馆,显示出雨中冷静、出尘的意境。二十年后的这个早晨,我在巴黎春天的雨中,撑着伞,随着队伍缓慢走进这座巨大的建筑物。《摩特芳丹的回忆》,当年柯罗留下的笔迹,就静静地悬挂在博物馆的一角。小的笔触,宁静而陶醉;灰色的调子,色差柔和。我看见了岁月在它上面留下的痕迹——灰褐的颜色变得更加黯淡了。

  “卖花,卖花”,超市的铃兰已经卖完,路上有人提着篮子在叫卖,有的用塑料搭一个棚,摆上一块木板,摊开了一片铃兰,向路上奔驰的车兜售。春雨飘忽,潮湿的空气飘逸清香,白色茉莉花一样的铃兰,像倒吊着的小小铃铛,五一劳动节这天法国人竞相争购,用她送人或插在自家客厅,代表着美好与幸福。就在春天开满鲜花的大地,我向着巴比松一路奔驰。

  春雨在轮胎下溅起清亮的水珠,一路辗出嗞嗞的响声。一百多年前,一批画家,与我一样远离喧哗的大都市巴黎,向着同一个方向走。那里是一片原始森林,沼泽、无边无际的树林,各种活动着的野兽。枫丹白露,一座路易十四的行宫,也隐没在高大树木的深处。画家们找到森林边的一个村庄——巴比松,他们在那里住了下来,开始直接面对大自然作画。美术史上著名的巴比松画派诞生了。柯罗,巴比松画派中的一员,开创了西方现实主义风景画的先河。画家们发现了欧洲大地的美,欧洲大地走进了油画的世界,向世人张扬着她浓郁的诗意。

  春雨,鲜花,阳光,漫长的森林公路。当一片开阔地出现,一块草地上是羊群,又一块草地上是马群,油菜花中露出低低的红色屋脊,远处坡地上,一片一片分散开来的黑松林,起伏在视野中。

  巴比松村到了。我们的车冲过了村口,在一片油菜地边刹车,再回倒,就看到了巴比松另一位代表性画家米勒画的那幅著名的《晚钟》,它印在一块铁皮上,竖立在路旁,画中的土地就是这片茂盛的油菜花地。

  车沿着村中街道往前开,路边停满了车。一家挨着一家的画廊,把画家们的画挂到了橱窗。还是一百多年前的老房子,那个敲响《晚钟》里钟声的小教堂还在,甚至米勒小便的地方也还是原样,他的故居被用来展览他的画。画家们聚会的小楼没有改变,下面摆了画册来卖,上楼要买门票。

  一直开到村外的树林边才找到停车位。刚才还是阳光灿烂,一下车冷冷的雨又从天而降。

  1835年,40岁的柯罗来到巴比松与米勒、卢梭、杜比尼会合。刚从意大利回到法国,充满着浪漫主义气息的柯罗,犀利的双眼带着淡淡的忧虑观赏着周围的一切。大自然幽静神秘的意境,引发敏锐的画家内心深处涌动的爱。随后5年时间,除了冬天回到巴黎,春、夏、秋三季,他大部分时间在巴比松画他的风景。由于对艺术与大自然的酷爱,柯罗拒绝了婚姻。他每年外出,诺曼底、布列塔尼、毕加第、布尔哥尼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弗兰德斯、荷兰、英国、意大利也有他的身影。辽阔而幽静的大地,从风雨、海洋、河流、清泉,到阳光笼罩的森林;从红色屋顶的村舍、高耸入云的教堂,到满是谷物和葡萄的田野,都在与他的心灵对话。巴黎以北桑利斯镇的风景给画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回忆中,他画出了《摩特芳丹的回忆》。柯罗说,艺术就是爱。

  他对大自然的爱,我从一幅画中感受到了,立刻产生了心灵的震动,二十年前那个温馨的瞬间于是储蓄心灵。一年后的一个冬天,呼呼的北风刮过,在屋内燃着的煤炉旁,翻看着他的画册,我用颤抖的笔写下了《致柯罗》的长诗。

  雨越下越大,我不得不站在屋檐下躲避。望着银光闪动的雨丝,想起遥远的故乡自己躲过的无数场雨,情形竟如此相似。对面一家画廊,外墙的水泥早已斑驳,橱窗内挂出的是一幅抽象画,色彩鲜艳,像是田野。

  街道很窄,我从雨中冲过去。

  画廊内装饰一新,墙上挂满了画,都是同一个画家的作品。射灯柔和的光打在画上,那些醒目的笔触与色彩,有着形式上的美感,却给人匆迫、浮华之感,无法深入品味,它们简单得如同装饰画。

  我在停泊的小车与街两边的画廊间穿来穿去,一家家画廊浏览,每个画家的画都不同,都有自己风格鲜明的个性。到了村头,走到那片油菜花地,米勒的《晚钟》又在眼里出现。画中人物静听晚钟、内心默祷的一刻,表情是那样的安详、崇敬,在黄昏幽暗的光线里,米勒以泥土的颜色来画这位妇女的面部,他们是那样与土地生生相系,相融为一体。画家深深的人道情怀,颂歌似的歌咏农民的质朴与劳动的神圣,表现了田园最悠远深邃的诗意。

  米勒出生于诺曼底省格拉维里城附近的格鲁契村一个农民家庭,他家兄妹众多,生活较为艰辛。这位与柯罗有着深厚交情的农民画家,在巴比松村居住达27年之久,他经常上午去田间劳动,下午画画。对于土地的理解,他比谁都体验得深刻。梵高在他荷兰的老家曾说过,农民是土地的另一种形式,他深爱着这位画家。米勒的《播种者》、《晚钟》、《拾穗者》,深刻地表现了农民与土地息息相通的关系。他们是土地的耕作者,是泥土上的诗篇。米勒着力表现着人与土地的关系。他在用自己的生命来拥抱大地、吟咏土地。

  《晚钟》里从劳作中停下来祈祷的那对男女去了哪里呢?画中一垄垄裸露在冬季的土地,被眼前灿然的油菜花覆盖。油菜花生长得异样的猛烈,高到了人的胸口,一直蔓延到远处的一片黑松林。辽阔的土地上早已没有人影了。经过工业化、现代化的西方,农民已离开了土地,机械化的耕作代替了人的劳动。田野里的庄稼看不到了人的痕迹,只有机械化耕作留下的整齐划一。人与土地的疏离、陌生,使人类对于大地的感情萎缩。面对大地,画家们拿起笔,只是浮躁的一笔,就象征了广袤的原野。农业文明的田园牧歌在米勒的画布上凝固了,米勒之后的画家,掀起了一场疯狂的现代艺术运动,巴黎蓬皮杜现代艺术中心,人们再也难分清艺术的边界在哪里!

  米勒故居位于小教堂旁。门开向教堂,只把窗朝向街道。简陋的平房,摆放着米勒的画箱、画架、调色板,还有柜、椅子等家具。墙上挂满了米勒的画。在那个大得几乎与房子不成比例的壁炉前发怔,我似乎看到了那双拿画笔的手正在往壁炉里添柴,这双手也是拿镰刀、锄头的手,也是从地里回来就迫不及待伸向小孩的手。还有另一双手也在这里挥动着画笔,那是柯罗的纤细的手。

  窗外,荒芜的后院芳草萋萋,那是一片充满人性的土地,每一块、每一垄都表露着人的意思,都在等待着主人的到来。它的荒芜是为主人荒芜的,荒芜是为了向主人表达他离开的时间。

  又是一阵大雨,从油菜花地跑到一家画廊避雨。画廊的画画得金碧辉煌,是一个画家中东之行捕捉的感觉:伊斯兰清真寺的穹顶、蒙头帕的阿拉伯女子、毛驴、弯月与星星的图案、***习见的花纹……它们互相交叠,形成金色、棕色、褐色相交织的斑斓色彩。却感受不到作者的内心,热烈中藏着冷漠,辉煌下掩饰着平淡,只有画家的想法在这些半抽象的符号上浮现。那份爱呢?那份情呢?雨中巴比松,就像不动声色的艺术家,又冷又凉。

  没有炊烟,没有农民,甚至没有居民,只有商人开的画廊、商店、餐馆,画家不再住在这里,画廊里的画也没有一幅画的巴比松。人们彬彬有礼,见面全是程式化的点头、微笑、问好。

  只有一家画廊展出的作品,让我感到了画家丰富的内心:玫瑰色的调子,简洁、含意隽永、变化微妙;一组组线条,优美、畅快;变形的人体,单纯而富于梦幻。她们就像一首生命的诗。女画家画的是自己的女儿,她是如此的深爱着,她以热爱女儿来热爱着生命。女儿远走,她的灵感也没有了,她再也不画画了,永远封笔!

  “卖花,卖花”,一个小伙子在村口公路边的花摊偶尔喊一声,向过往的车兜售铃兰。中午,天一会晴,一会雨,他那一把长柄黑伞,就像一朵墨荷,在他的头顶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人们对铃兰的热爱,让这个五一飘逸着温馨的清香。

  走过一栋栋古老的饰有鲜花的小楼,我执意要去村边的森林。这些棵棵粗壮的阔叶林木,它们新生的嫩叶在高高的头顶铺成了一层绿色的云。当年柯罗在这里写生,大树中留出穹形的空间,让阳光、林妖、少女在画上出现。那是多么富于灵性的森林,是多么充满生命律动的大自然。面对同一座森林——那曾经让我颤栗的风景,只有一根根面无表情的树木,散发着苦涩又芳香的气息。巴比松再没有一双充满诗意的眼睛,引导我去发现那个静谧的、蕴含着无穷奥秘的、神话一样的大自然。现代人眼里,大自然再也没有神性了。

  卢梭、米勒的墓就在林中,一块巨石上,刻着两人的头像。后来人没有谁像他们那样挚爱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从厚厚的枯叶上拾起一颗松果,用纸包了起来,又找到一块小石头,一片树叶,一起放入摄影包内。二十年前曾经温暖过我的圣地,唤醒过我诗意的地方,也许一生只来这一次,隔着时间的距离,我向柯罗曾经热爱过的森林,投去最后深情的一瞥,也许,那些林间跳舞的小妖,有了一个伟大的灵魂在陪伴着她们。柯罗,终生的爱都献给了这片大地,赋予了她无尽的诗意。

  雨不再下了,布满阴云的法兰西天空下,大地如起伏的海浪,我驶上高速公路,向着巴黎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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