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惊鸿

沈籍与江澈相交确实是有所图谋。

        入朝为官光耀门楣是他自小的目标，也是他的宿命。

        沈籍一脉是书香世家，祖父是临安云县县令，沈氏在地方上曾辉煌一时。

        沈籍祖父是难得的清官，清廉到下任时也没给沈家留下什么财产。到了沈籍父亲这里却屡试不第，门庭渐渐败落，可沈父个性清高孤傲，即便落魄得妻儿无米果腹也不肯低头向亲朋伸手求助，沈籍八岁那年沈父郁郁而终，是沈母起早贪黑贩米糕挣些微薄银钱将沈籍拉扯大。

        沈籍四岁开蒙，其父亲授课业，对他的要求极严苛，亦把自己做官的期待全寄于沈籍身上。沈籍自命清高素来不喜拉帮结党阿谀奉承那一套，可是又深知家贫无从依仗，要想出人头地光死读书不够，还得去结识那些官宦权贵。

        于是在江澈到琼林阁帮他解围时，他便有意结识，更是一改往日一心扑在科举上的状态，四处奔走帮忙搜寻枯木案的线索。

        沈籍觉得江澈是个值得相交的人，因为他是忠毅侯府的大公子，与他结交好处不会少。但他与那些官宦子弟又有些不同，一个自小浸淫在尔虞我诈名利场中的人却一派热忱、至诚至善，这倒让沈籍有些惭愧。

        为了贴补家用，卖字画、私塾授课、写话本、给乐工填词作曲凡是能赚钱的他都干过，来往的人也是三教九流什么都有。

        越是在市井摸爬打滚，见到的朱门酒肉臭与民生疾苦越多，沈籍心中越是决心要在朝堂有一方立足之地。

        沈籍帮赵疏白改的小令已完成了好几天，只是一直不得空交予她。

        这日傍晚沈籍想起这事，揣着填好的曲词去妙音坊。妙音坊是梁都城最大的乐坊，出入的客人非富即贵，虽说是小忙，却不会让沈籍白出力。

        堂倌拿着小令去找赵疏白取赏钱，让沈籍在一旁候着。

        沈籍鲜少出入这类场合，看着身旁对着自己张望调笑的伶人极不自在，而那些青春少艾的漂亮伶人看到沈籍这么个翩翩少年郎，还是个害羞的生面孔，便忍不住逗他，从他身旁经过时刻意擦着肩，一个个袅娜的步伐扭的比麻花还弯弯绕绕。

        沈籍像一只迷路的雏鸟，只能缩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会遁地之术立刻隐去身形。想到自己已经落魄到要靠乐坊伶人的打发钱贴补用度，又恨自己不争气。

        “哎哟，这不是我们洁身自好的沈籍，沈君子吗，我没认错人吧！”

        沈籍转头看到朱照举、林修一行人，真是怕什么偏生来什么。这林修是出了名的“长舌”，今日在乐坊碰见沈籍送小令，明日传出去就是沈籍与乐坊头牌定终身。

        朱照举调笑道：“这科考临近，沈兄仍有心思来此寻欢作乐，可是有十足把握金榜题名了。”

        朱照举的应声虫也跟着附和，“想不到沈兄这样的君子也喜欢来这种地方，不过这妙音坊的一壶酒钱，怕是够沈兄半月的花销了，这素来节俭的沈公子在此风月之地出手倒是大方得很。”

        “是啊，沈兄不愧是大情种，平素一个馕掰两顿吃，我们还真以为你手头拮据，可又能傍上双姝之一的赵疏白，原来是身上的银两都进了这温柔乡呀。”

        沈籍不愿理会他们的嘲讽，这时堂倌拿着一袋碎银交给他，“赵姑娘说沈公子的词填的极好，雅致脱俗耳目一新，以后有了新曲子还找您。”

        沈籍拿了银钱准备走，却被林修几人拉住。

        “瞧瞧，瞧瞧人家沈籍，来一趟妙音坊还得这么丰厚的赏钱，这身价可堪比隔壁清风阁的当红小倌，真是羡煞我等。”

        沈籍一把甩开林修的手，强忍怒气，“几位自便，恕不奉陪。”

        朱照举佯装好意说和，“沈兄别见怪，他们几个你还不知道，嘴巴虽坏可心是好的，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转向林修几人道，“还不快向沈兄道歉!”

        林修不知道朱照举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还是依言跟沈籍赔不是。

        朱照举一把搂过沈籍的肩膀，亲热道，“这就对了嘛，大家相识一场，说不定以后还要同朝为官，相互照拂和和气气的多好。沈兄来都来了干嘛急着走，今儿个我做东请大家畅饮，可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啊!”

        沈籍想推拒，又不好驳朱照举的面子，想着陪他们喝两杯就赶紧脱身。

        堂倌把朱照举几人带到二楼雅座，朱照举得意道，“这可是我提前半月预定的位置，从这儿看下去视野最佳。”

        几人的位置正好在舞台斜上方，确实将楼下人与物尽收眼底。

        “妙音坊虽为各乐坊之冠，可不过是风月之地，什么位置这么难预定？”

        几人听了哈哈大笑，“亏沈兄还是疏白姑娘的入幕之宾，竟不知妙音坊的“花月夜”么？”

        朱照举给沈籍斟酒，笑道，“这妙音坊之所以是梁都各乐坊、伎馆的魁首，除了有寄雪、疏白这两位才女，还得益于一月一次名为花月夜的演出。等着看吧，今夜绝对让你难以忘怀。”

        随着夜色渐浓，楼下的客人也越来越多，一个个伸长脖子等着台上的表演。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随着一阵婉转的琵琶声，台下从人声鼎沸到个个屏息凝神。

        沈籍看到一红一白两个袅娜的身影款款上台落座，左边抚琴的白衣女子正是赵疏白，只见她面若芙蕖、眉目清秀，婉转低吟的乐声从她葱白般的指尖流出，垂首抚琴的模样楚楚动人。

        而红衣女子抱着琵琶半遮着面，松松挽着堕马髻，如墨发丝拢在一侧肩上，更衬得肤若凝脂，高挺鼻梁、玉颈修长，一双含情桃花眼，较之赵疏白的清纯又多了两分英气与妩媚。她虽身着一袭红衣却丝毫不媚俗，身上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势。

        想必这便是鼎鼎大名的梁都舞乐第一人，孟寄雪。

        凭着二人多年的默契，琴与琵琶的合奏宛若天成，时而气势恢宏如奔流席卷，时而婉转低诉娓娓道来，娴熟的技巧让台下看官瞠目，都不由得感叹一句“梁都双姝”实至名归！

        沈籍已然完全沉浸在了孟、赵二人的乐声中，这炉火纯青的技法较之宫廷乐师也毫不逊色。

        正在台下看客不住赞叹的时候，忽然琵琶声戛然而止，琴音由缠绵哀婉渐渐变为急切高昂。孟寄雪歇了琵琶，从一旁抽出事先预备好的长剑，随着战场鼓点般的琴音开始舞剑。

        沈籍不由得看呆了，琴音越慷慨激昂剑招越是迅捷凌厉，她身形瘦长，却柔韧有力，每一个招式都干净利落。

        像一只鹰隼破风而来，一腔孤勇，誓不回头。

        这哪里是什么乐坊琵琶女，分明是点兵沙场的女将军。

        沈籍想，这一幕怕是许久不能忘怀了。

        更没想到，在余生的漫长年岁中，竟然真的一念成谶。

        朱照举看到沈籍痴痴呆呆的神情，招手喊来林修，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随后林修默默退出雅间。

        朱照举一个劲儿地给沈籍劝酒。沈籍酒量一般，三巡酒过已是迷迷瞪瞪，看热闹的客人渐渐散去，楼下的表演不知何时已换成温温软软的江南小调。

        林修再进雅间时提了一壶新酒。

        “来妙音坊怎么能不饮桂花酿，来我给各位满上，沈兄一定要多喝，今日是我失言了，向你赔个不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事可就算翻篇了。”说着给沈籍酒杯斟满。

        沈籍晕晕乎乎想要推拒，林修却已经端着酒杯送到他嘴边，沈籍心一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忽然雅间的门被推开，恍惚间沈籍看见一个红衣女子走了进来。

        “孟姑娘？”

        千金难请的孟寄雪竟不请自来，众人又惊又喜，连忙让座。

        朱照举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孟寄雪，亲自斟了一杯酒，拿的却不是沈籍面前的那一壶桂花酿。

        “要见孟姑娘可比见当今圣上还不易，今日我等何其荣幸，如蒙不弃就与我等共饮几杯如何。”

        孟寄雪面上笑意盈盈眼底却充满冷意，径直走到桌边，抬起那杯酒看了看却不饮，直截了当道，“我是来带沈公子走的，他是我的客人。”

        沈籍已半醉，感觉脑袋越来越沉，听到她说自己的名字努力保持着清醒。

        沈籍只见孟寄雪定定看着自己，那是一张极漂亮的脸，坦荡而带着笑意，这一对视让沈籍莫名心慌。可还没等他想明白缘由，就扑通一声倒在桌上昏死过去。

        朱照举瞬间不悦，“孟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这沈籍也是你的入幕之宾？沈籍今天是我的客人，而且他现在醉成这样，你要找他怕是得改日了。如果你是来与我等共饮我们自然欢迎，如果不是就请自便。”

        孟寄雪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真是不巧，方才你们商量着在他酒里下药，打算将他迷晕再把人抬到水边伪装成失足落水的时候，恰好被我听见了。”

        林修等人神色慌乱，朱照举脸色也垮下来，紧握拳头准备发作，“孟姑娘，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要胡说，他一介书生我算计他做什么，你虽是妙音坊的台柱子但也不能乱说话不是，可知道构陷攀污他人到衙门要怎么判吗？”

        孟寄雪冷笑道，“我读过本朝律法，自然清楚，朱公子不必为我担心。有没有证据？这壶酒不就是证据，楼下帮你买迷药的小斯不就是证据？我本人不就是证据？你也说了沈公子就是一介布衣，他是死是活都不会耽误你的锦绣前程，所以你何必以他的草芥之躯去赌自己的前程？我一介草民上一次公堂不是什么大事，可诸位科考在即，闹出人命对簿公堂之时，任你们背后的倚仗再大，怕也是臭名昭著了。”

        “不过诸位依旧该袭爵的袭爵，该继承家业的继承家业，什么科考功名，于诸位不过是虚名罢了，是吧？”

        朱照举气的嘴角抽动，攥紧了拳头，可转念一想孟寄雪所言又有道理，因为一个沈籍耽误自己的大好前程实在不值当。

        孟寄雪缓缓道：“只要你们不在我眼皮子底下犯事儿，我今天就什么都没瞧见，你依旧做你光鲜亮丽的小公子，我妙音坊的大门随时为诸位敞开，欢迎诸位来喝酒听曲儿。”

        朱照举冷冷地横了林修一眼，怨他做事大意被人拿住把柄，林修惊恐地往后躲去。

        朱照举一扭头又换了一副笑脸：“孟姑娘，我下回来妙音坊可不要再拒绝见我了，我可等着听你的新曲子。走吧哥儿几个，还站这等着吃宵夜呢？”

        一行人离去，孟寄雪忙去扶起烂醉如泥的沈籍，可她这弱柳扶风之身挪也挪不动他，忙唤来小斯把人扛进自己屋内，正好叫刚与情郎幽会回来的赵疏白撞见，她满脸惊讶的揶揄孟寄雪，“这不是沈公子吗，怎么喝成一条烂泥鳅啦？我虽与他只有一面之缘，可瞧着他自矜的很，怎会如此？姐姐不是要让他睡你的房间吧？你这儿可没留宿过男人啊，快说，什么时候好上的！”

        孟寄雪白她一眼，用细白的食指点点她的脑门，“你呀你，一看见俊俏男人就只知道情啊爱啊的，我可不像你，我瞧这些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这位沈公子我今日才第一回见，若是我不出面救他，怕是要遭了那些纨绔的毒手。那他这个模样难道给他扔街上吗，不然就让他睡你屋子吧，你那个屋可比我这儿宽敞。”

        赵疏白咯咯直笑，“别，我家潇郎知道可是会吃醋的。诶姐姐，你方才的话意思就是，你也觉得沈公子长的俊俏了？”

        孟寄雪又气又羞，忍不住上手去挠她痒痒作为惩罚。

        “哎呀我说错了……我不敢了姐姐……”整个回廊都听见年轻女子的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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