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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山河依旧(1)


暮色四掩,江河寂寂,连绵山川难掩破败的宫墙。落日孤楼,哀兵遍野,零星地守卫着将倾的大殿。

看着潮水般退去的姬族联军,凌衍松了一口气,他用剑撑着身子,无力地靠在城墙边上,顾不得身上沾满了血污和刀痕的铠甲,用力地挥了挥手,示意残军退回城内。

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潮水般退走的姬军,占尽优势,破城在即,怎么就突然收了兵,只剩下满地尸骸,和不断汇入江河细流的暗红血液。

齿轮巨大的呜鸣声中,残余的将士搀扶着走进了城门,如释重负地丢刀弃甲,瘫坐在地上休憩。

凌衍目色沉重,往战场看去,刚战死不久的士卒灵魂脱壳而出,带着疑惑、困顿与恐惧看着身下自己的尸体,片刻之后,他们灵智消散殆尽,万般表情都化作木然,成了这天地间又一道无主的灵体。若是平常,这些失去了神志的无主灵体也会很快飘散,化作灵气,回馈到天地之间。

然而今天却大有不同,这群无主灵体并没有化作灵气飘散,他们的神志都还未散尽,脸上带着惊恐之意便被满地的血流急不可耐地撕扯进了江流河水之下,血迹没有染红水流,而是在水底汇聚成一条红线,缠绕着灵体,逆流而上。

两方的士兵熟视无睹,丝毫没有发现异常,他们只是这底层里的普通人,只知道听令行事,不知道为什么要撤退,也看不见这些灵体。

凌衍看见了这一切,他紧憋着眉头,顺着江河逆流的方向,看向这些溪流的源头——身后的青舆山脉。

“姬族真是为了这个‘传闻’来的?”,凌衍紧紧握住手中的族印喃喃低语,他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远远撤走的姬军,才放下那些诡异的灵体,转身入了城。

阴云依旧笼罩大地,虎视眈眈的联军队伍退到了百尺之外,玩味地看着龟缩进城池内的这头南荒困兽。负伤的守卫在墙头如同猎鹰般死死盯着遥遥相望的联军,姬族已连破八部,这是南荒的最后一道防线了,所以他们似乎并不着急。

百族大战之后,南荒之主在此筑下青舆主城,就是为了震慑被驱赶进南荒迷岭中的凶兽后裔,守卫天下。曾经的霸主,百兽后裔消失在了迷岭之中,从未僭越过青舆山脉。世代南主没有忘记誓言,守护在此,如今却将从身后被族人攻破,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夕日已落,黄昏倾覆城墙,这座最后的孤城一片死寂。

此时突然一声清鸣从城墙背后传出,角落里掠过一道浅淡蓝影,就像城外那些无主的灵体,若隐若现。蓝影像一只鸟,扑腾着翅膀往青舆山脉飞去。墙下露出一个人影,是凌衍半张疲惫的脸,他望着从手上远远离去的灵鸽,身形又再次笼罩进了墙角的阴翳里。

青舆山脉绿木成荫,遮天蔽日,连绵的山体后,就是无尽的南荒迷岭,迷岭凶险万分,轻易涉足其中的人再也没有走出来过。时常有走投无路的人逃入迷岭,从此便再也没出现过,当初四灵后裔如此,尔后的百兽后裔也是如此。

这些所剩无几的异族在南荒迷岭中消弭了痕迹,南荒之主却仍不放心,在此筑城镇守。时日一长,谣言却四起,说南主三头六臂,本就是异族之人,现在与失势的凶兽沆陷一气,筑城为王割据一方,其心可诛。天下三分,如日中天的江氏讨伐南荒惨败,寄人篱下与姬氏结盟,联军势不可挡,横扫南荒,攻破了这座抵挡异族入侵的堡垒。南主战死,被部下带进了迷岭之中埋葬。自此天下一统,原本最弱小的姬氏成为天下之主。

姬氏从南荒的九部中挑选出黎氏册封为新王,继续驻守青舆城,监视迷岭动向。好景不长,黎氏只传承了一脉,刚继位的其子黎桓便神秘失踪,九部大乱,云黎部的凌衍先声夺人,抢占了天黎城,探寻黎桓失踪的痕迹,也为了寻找妻子背负的深仇的线索。

二人抽丝剥茧,正有所发现之际,天下间突然疯传南荒下部弑主叛变的消息,紧接着姬族的联军就兵临城下。苗若若在山腰的宫殿外远远眺望着凌衍死守着的青舆城,仿佛看见了一只无形的大手,将这一切阴谋诡计笼罩在内。

她身后的老人目光灼灼,坐收渔利本就是老熟人姬氏的惯用伎俩,然而还有那些奇怪的传闻,接二连三的异事,老人有一种错觉,错觉当初自己与姬氏并肩,拼了命扼杀掉的那个古老组织又死灰复燃了。然而错觉就是错觉,不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组织死灰复燃,而是姬族俨然成了另一个它。老人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宫殿内。

这青舆山腰的行宫,是当初黎氏修建而成,与山下的青舆城遥遥相望,互为犄角。雕栏玉砌隐于青山绿水之间,朱红若现,青砖绿瓦相得益彰。老人走后苗若若独自一人继续望着青舆城发呆,正失神之际,一道蓝影入眼,径直冲进了她怀中,凝神看去,正是那只从青舆城飞来的灵鸽。

苗若若心中一紧,伸手抓住灵鸽,灵鸽的身体转而变淡,像是飘散在空气间的灵魂,在她手里消失地无影无踪,一块黝黑的玉珏从白鸽体内掉出,落在了她手里。

苗若若看着玉牌并不吃惊,更像是早有准备,却还是忍不住氤氲了眼眶,她咬着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黑色的玉珏,大殿在侧,她转身而入。

两旁宫女窃窃私语,见苗若若走了进来,低语声戛然而止,恭敬地伫立在两旁。

苗若若匆匆地走上大殿石阶,掀开帘幕,一把将一个华服少年拥入怀中。少年欣喜地抱着苗若若,叫道:“娘亲!”

苗若若轻抚着少年的额头,却把头转向了另一半,她看着黑袍老人,摊开了手中刚拿到的玉牌,喊道:“盘叔!”

“凌小子的族印?这么说来天黎城已经守不住了吗。”,老人摇摇头,接着道:“这狗屁传闻真是无稽之谈,当年百兽千族因此消亡,又致我族内乱,天下三分,姬老儿鬼迷心窍,竟然还信有其事,真是老糊涂了!”

老人眼神有些黯淡,他低声道:“若若,我当初答应了你查清幕后真凶,弥补我犯下的过错,”他往殿外看了看,继续说道:“山河逆流,灵阵已经被激活,恐怕没有机会再帮你查了。”

“盘叔的照顾,若若感激涕零,早已忘了从前的仇怨,给悦儿取这‘悦’字,也是希望他能远离这些纷争,做个快乐的普通少年。哪知此刻……”苗若若低着嗓音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怀中的少年。

盘何转动着浑浊的双眸,也看向她怀中的少年:“悦儿颖敏,细心教导,将来不在寒轻之下……”老人一脸黯然,沉默了半晌,才接着道:“天下第一又如何,还不是遭人算计,身败名裂。做个普通人也好,也好……”

苗若若见老人追忆起往事,宽慰了几句。老人很快从落寞的情绪里走了出来,一手接过她手中的少年,带着询问的表情,看向若若。

若若看了一眼山下的城池,微微地摇了摇头,坚定道:“生同衾死同穴,我一定要去找他!”

老人一怔,遥想起了师徒反目之际,那个亦徒亦子的往日少年也是说着如此的话拔剑下山的。

苗若若自知失言,低下头嗫声道:“对不起盘叔,又让你想起师兄了……”

盘何摇摇头,没再多言,他一手将凌悦扯到身旁,转身便要往殿后走出去。

少年一惊,扯着苗若若的裙摆失声哭了起来。盘何听着哭声停下了脚步,却也不转过身来。

苗若若的眼光温柔地落在了凌悦身上,用手擦掉了他眼角的泪水,“悦儿,现在情况危急,盘爷爷带着你先离开,好不好?”

凌悦死死抓住苗若若的裙摆,瞪大了双眼,泪流不止道:“那父亲还有娘亲呢?”

苗若若的眼神不敢看着凌悦的眼睛,她把头转到另一侧说道:“悦儿,你爹爹还在山下,他更需要你娘亲。你跟着盘爷爷走,我们再来追你们。不然你想丢下你爹爹?”

凌悦摇摇头,略微松了松抓紧了苗若若的手,却又犹犹豫豫地,没有放开。

苗若若站起身来,她褪下了左襟,右手用短匕从锁骨往肩胛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登时血流如注。

凌悦吓了一跳,抱着苗若若的双腿,带着哭腔惊声道:“娘亲,娘亲,你干什么?”

苗若若咬紧牙唇,轻轻地抚摸着凌悦的头颅,扔掉匕首,从胁下的血肉间掏出一块墨玉,细看之下,和之前山下白鸽之灵送过来的玉珏相差无几。

苗若若取出墨玉后轻撩了一下额间的细汗,一手脱掉了凌悦的华服,又打散他的发髻。

凌悦散乱着头发,光着屁股望着一殿的宫女侍卫,不好意思地左遮右挡。

苗若若看着凌悦,竖起了手掌,突然往凌悦背上挥去,玉珏一左一右应声而出,落在少年两胁之下,刺破皮肤,钻进了少年的血肉之躯中。

凌悦一个趔趄,痛得失声惊叫一声。他喘着粗气,眼眶里包着泪水,回过头疑惑地看向母亲。

“悦儿,你忍着痛。左边是你父亲的族印,右边是我部族印。你好生保留,不可轻易示人,等我们相聚后,我再将它取出来。”苗若若不忍直视,将头转到了一边。

少年一听,坚强地点着头。苗若若有些不舍得看着凌悦,指尖“腾”地窜起一股青色火苗,凌悦直勾勾地看着手指靠了过来,炙印在伤口上。

他满头大汗,咬着牙没发出声来。苗若若满眼歉疚和心痛,烈焰过后,传来一股焦糊味,凌悦神色才略微放松,而他背上的伤口已然结了痂。

苗若若一脚踏碎台上的青石板,在碎石间从地下拿起一套霉气重重的粗布衣服披在凌悦身上,她沾满了尘泥污垢的手牵着凌悦,不停地抚摸着他,不舍得放开。

盘何背对着苗若若,轻叹一口气:“既是早有所料,何必在今日不舍,迟则生变。”

苗若若颤抖着闭上眼,无力地松开了少年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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