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仿若行走在望不见尽头的长巷里。
夜风猎猎,圆月高悬,她步履匆匆疾行,却不慎踩到裙摆跌倒在地。
眼前景象忽地改变。
幽暗长巷逐渐铺陈为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两侧是次第亮起的灯笼,朱漆门,琉璃瓦,巍峨宫殿伫立在正中央,甬道之上是绵延的长阶。
风声裹挟着杀伐声传入耳畔,有人立于朱漆门前,身姿挺拔,手中握着一把刀,刀柄上花纹繁复,正中央刻着“赤焰”二字。
他一袭黑袍,孤月落在他身上,不断有士兵挥着刀朝他杀去,而他独身往前走,手起刀落,未有人来得及发出惨叫声,脑袋便已落地,一颗颗脑袋似蹴鞠滚来滚去,鲜血染红了鹅卵石,亦将天上孤月蒙一层血色。
他一步杀数人,脚下是鲜血染成的长路,宛若从地狱九重塔中走出的修罗。
可寡不敌众,身后箭矢如同疾雨一般射来。
待他立于长阶之上,身上已被砍百余刀,身中百余箭,如墨的青丝散开,他撑着那柄刀站得笔直,不知从哪拎出一位身穿龙袍之人,咬牙切齿地问:“谁准你,欺负她?”
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似是悲雁泣血的哀鸣声。
在一派叫喊声中,那颗脑袋顷刻间落地,长刀上热血滚滚流下,露出了锋利的刃。
而那人僵硬又笔直的身体往后转,露出了张极好看的脸。
不知何时,云雀脸上已泪水肆虐,两人隔着尸山血海相望。
她戚绝地喊:“赵时韫!”
刚刚杀过人的赵时韫擦了擦带血的泪眼,嘴角勾起,笑了,轻声应,“哎。”
话音刚落,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吐出,而他高大的身躯也缓缓倒地。
云雀拎起裙摆朝他狂奔而去,“赵时韫!”
“砰!”
重重的开门声让蜷缩在地上的姑娘缩了缩脖子,两行清泪沿着鸦羽般的睫毛落下来。
“喂,醒醒。”梳着双螺髻的丫鬟伸手推了推她的肩膀,随后皱眉道:“似乎是魇着了。”
“打醒便是。”另一个丫鬟跋扈道:“又不是什么贵重人物,勾栏院里的姐儿,两个巴掌肯定醒了,若是你嫌手疼,我来。”
“别……”
话音未落,地上的姑娘猛地坐起来,浑身都在颤。
“既然醒来了,便吃饭吧。”丫鬟松了口气,温声道。
云雀木讷地转过脸,她刚从梦魇中醒来,一时还未分清当下处境。
只听得那道跋扈声音道:“得了,少跟我们卖可怜,一脸狐媚子相,咱们爷可不吃你这一套,还是省省力气,你害死了烈风,就等着陪葬吧。”
“雪芽,你别说了。”霜枝站起来拽着口无遮拦的雪芽,匆匆离开了房间。
依稀还能听到她们的交谈。
“你拽我作甚?不过是个妓,往后还能成为皇子妃不成?咱们爷可不喜欢她那副媚样儿。”
“你又不是爷,哪有男人不爱漂亮女子的。”
“她可是勾栏院出来的!”
“咱们院子里的这位,又何尝不是那地方出来的?”
“……”
七月流火,嘉陵的雨连绵不绝,远山上都染了雾色。
外间又下起雨,她们的说话声跟雨声交杂在一起,逐渐听不真切。
云雀缩在黯淡无光的柴房里,只能借着朦胧月光看清地上的饭菜,一个馒头,一碗冷稀饭,配了一小碟咸菜。
她没有胃口,缩在角落里没有动,脑袋抵在膝盖上借以驱寒。
她做了个噩梦。
梦里是一望无尽的长阶,有人立于长阶之上应她的话。
而那人竟是定南王——赵时韫。
这梦做得太过离奇,但却真实地让云雀吓到了。
温热的鲜血,锋利的刀刃都不似作假,可最令她揪心的却是定南王身上的伤,她清晰地记得梦境最后,她跑去赵时韫身边,颤抖的手抚向他后背的箭矢,哭着问:“赵时韫,你疼不疼啊?”
而他笑着说:“不疼。”
他还说:“别哭。往后没人欺负你了。”
随后梦醒了,她脸上全是泪,像是真正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似的。
但她并不认识赵时韫。
也不对,应当是认识的,准确地来说,满嘉陵没人不认识定南王赵时韫。
相传他十四岁拎一杆红缨枪站在宣武门前,请求带兵征战南蛮。
仅用两年,他降服南蛮,南蛮送来了宝马、香车、珠宝和美人,而他也被封为定南王。
那一年,云雀十岁,站在百花坊二楼看他骑着高头大马,穿过十里长街,光风霁月,同日月争辉,天下无双。
之后再见便是前段时日,他因通敌卖国,害得十三万将士惨死幽冥谷,皇上一杯毒酒赐了死罪,又因前往北狄和亲的明馨公主是他亲姨母,刚好诞下子嗣,北狄使臣前来进贡贺喜,顾忌到两国邦交,皇上只废了他一双腿,又笞其一百鞭刑,贬为庶人。
那日大雨瓢泼,他被搁置在板车上,铺了一层草席,整个人奄奄一息,鲜血混着雨水流过十里长街,之后便落脚在了梧桐巷一座废弃屋子内。
这便是全部的交际。
云雀识得他,可他是一定不认识云雀的,又怎会说出往后无人再欺负你的话?
不是云雀妄自菲薄,是云雀本就地位低下,连个下等丫鬟都不如。
她家里穷,五岁便被卖进青楼百花坊,此后便一直在百花坊内长大,因长得好,识时务,会哄花娘开心,便得了花娘几分照拂,因尚未及笄便还没接客。
明日便是她及笄日了。
若是顺利,她的初夜会被拍出高价,而后便和百花坊众多姐妹一样,变成人前卖笑人后哭的妓子,男人拿她们寻欢作乐,女人见她们避之不及,生怕沾惹了晦气。
可今儿早上,芸娘来找她,说她明日及笄定会很忙,所以想今日带她上街买及笄礼,顺带帮她看看还需要采买些什么,刚好她想去买些饴糖给百花坊新来的小妹妹们。
她还怕这张脸太惹眼,所以戴上了帷帽同芸娘上街,不料遇上三皇子的马受了惊,而她刚好为了拣自己的荷包蹲在路中央。
马蹄即将踏过她的身躯,在千钧一发之际,三皇子从天而降落在马上,勒住了马的缰绳,顺势勒死了那匹马。
她吓得魂都要飞了,可三皇子宽慰她无事,甚至给了她二十两银子。
在三皇子走后,百姓议论纷纷。
“早知道能得二十两,我便躺在路上了。”
“三皇子真是宅心仁厚啊,竟然勒死了他最爱的马。”
“这马可是郑国公送的啊,据说能日行千里。”
“……”
云雀也信了三皇子是宅心仁厚之人,可傍晚时分有人进了百花坊,出高价把她赎出来,随后便将她扔在了柴房里。
她起先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被关进来后连口水都没给喝,她硬着头皮喊人来要了碗水,来得便是刚才那个嚣张跋扈的丫鬟,她一口一个窑姐儿,狐媚子相,皇子妃。
云雀便缩着身子问:“是三皇子吗?”
那丫鬟白了她一眼,想说些什么又噤了声。
至此,云雀算是明白发生了什么。
苦命人苦命人,若是事事顺遂必称不上是苦命人。
不过她竟在绝望之时梦见定南王来救她?
当真是痴人说梦。
那位传闻中吃人肉,饮人血,杀女子练邪功的修罗,如今连自保都成问题。
云雀身子底弱,幼时一场大病去了半条命,后来畏寒得厉害,从百花坊里出来得着急,她穿了件襦裙,外衫轻薄,无法御寒,此刻秋雨绵延,秋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冻得她瑟瑟发抖。
她开始想念百花坊。
即便那是个风尘之地,可那里的姐姐们都待她极好,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喊上她,花娘怜她体弱,将最好的房间给了她,还从人牙子手里花一两银子买个丫鬟供她使唤。
在百花坊里,她学得也都是琴棋书画之艺,从未受过什么委屈。
正想着,门被推开来,雪芽站在门口抱臂道:“起来吧,爷喊你过去。”
云雀心底惴惴不安,亦步亦趋地跟着雪芽往前院走,脚步匆忙,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竟不小心摔了个趔趄。
雪芽不耐烦地看她一眼,“没用的东西。”
云雀咬咬下唇,忍着脚腕钻心似地疼继续往前走,最后停在灯火如昼的屋门口,雪芽欠了欠身,声音瞬间软和下来,“爷,人带来了。”
“进来。”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也印实了云雀的猜测。
正是白日里在街上笑得如沐春风的三皇子。
她颤颤巍巍地进屋,三皇子赵明轩端坐于上方,两侧站着四个小厮。
“开始吧。”赵明轩淡声道。
云雀不知是何意,但片刻后听到了女子的呻口今娇丨喘声,带着凄厉的哭声,间歇地说着:“疼……求求您……”
细碎的呜咽声传来,云雀倏地瞪大了眼睛,“芸娘!”
正当她发疯似地要扑过去时,三皇子伸手掐住她的下巴,声音阴冷:“你可知你犯了什么罪?”
“奴不该……不该……”云雀哆嗦着嘴皮子,话都说不完整,眼泪落在赵明轩手背上,可他嫌恶地看了一眼,随后手一甩,云雀便被摔在地上,感觉五脏六腑都要摔裂了。
“竟敢害死本宫的疾风。”赵明轩厌恶地擦了擦手,“这就是下场。”
屏风后声音停止,赤衤果着身体的芸娘被抬出来,身上满是血,已奄奄一息。
赵明轩朝小厮使了个眼色,“赏给你们了。”
小厮们顿时上前来扒云雀的衣服,云雀慌得手足无措,眼泪不断滑过脸侧,哭红了眼。
她匍匐着爬,每爬一步受了伤的脚都钻心似地疼,她的力气敌不过这些小厮,外衫很快被褪了下来。
若是这样,还不如去死。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的牙齿已经咬在舌尖上。
外边忽然传来禀报声:“爷,那位毒发了。”
“是吗?”赵明轩用白帕细心地擦拭着手指,随后懒洋洋地瞟了眼地上的女人,“停。”
小厮们一脸懵,但主子让停他们便停了。
随后赵明轩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却还是问外头:“怎么提前毒发了?”
“姜贵妃在他的吃食里下了合欢散。”
赵明轩手撑着下巴,笑得如同一条花蛇,“我这正好有个人,给赵时韫送过去,好解他的合欢散,不过……”
他顿了顿,“合欢散和春日醉应当是最合适的。”
合欢散配上春日醉,以赵时韫和这小娘皮的身子,大抵得做到精疲力竭而亡。
赵时韫也算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可别说他这个做哥哥的让他不得好死。
云雀的意识逐渐涣散,只感觉有人掐着她的下巴灌了两碗药入肚。
好苦啊。
这便走上轮回路了么?
她想吃颗饴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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