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解开安全带，姜绯从纪蓼行的黑色牧马人上一跃而下。
上次坐他的这辆车去医院，她就想说它的轮胎很大，车身似被架在空中，因此每次下车都带给她跳车的错觉。
脚踩到地面，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新衣服——玫红色唐装上衫，一边说：“纪老师，我们来商场干嘛呀？”
纪蓼行手里在玩抛接车钥匙的无聊游戏，人从车后走到她面前，“今天过节，发员工福利。”
四月一日，购物广场没有装饰出节日气氛，他们只路过一位在街边表演魔术的小丑，他寂寥地庆祝着愚人节。
姜绯感兴趣地拉着纪蓼行走到小丑摊位前，驻足观看。
她人才在摊位前站好，小丑的右手便从她耳后拂过，然后那只手再回到眼前时，指尖多了一朵红色的塑料玫瑰。
小丑不说话，脸上永远在笑的妆示意她把花收下。
姜绯接过，道了声谢。她将花攥在手心，一面从包里掏出一张五元，放入小丑摊位上的帽子里。
这之后，对小丑的兴致不减，她还要走进摊位里，跟小丑来一张合影。
纪蓼行尽管内心十分不情愿，但还是乖乖拿出手机，给两人咔嚓了张照片。
其间，他无数次自我劝解——员工福利，员工福利。
合完影之后，姜绯发现了什么。她双手在脑袋的两侧分别挽起一个粉色的高马尾，同时还歪头，靠近那个小丑，同对面的纪蓼行说：“纪老师，你看我像不像他的‘女朋友’——哈莉·奎因[1]？”
如果另外一面头发是蓝色，那就更完美了。姜绯心想。
而对面的纪蓼行在她语句里听到似一根刺般的词，这刺戳得他眉头直皱，他别过脸说了句：“不像。”转身，便要走。
姜绯忙放下头发追上去，“你走那么快干嘛呀？那个小丑先生说他还有一个很棒的魔术——”
纪蓼行突然停下来，她没刹住脚，一头撞上他的后背。
他转头，不大高兴地说：“买不买衣服了？不买走了。”
“买啊……”姜绯有些愕然地回。
“买就安静点。”
“唔，好的，纪老师。”她嘴上乖乖地答应，心里却委屈的在想，不是你带我来的嘛。
排长队的奶茶店，无数扇玻璃橱窗，来来往往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行人，都让姜绯感到新奇。她很少步入这样的场合，人多，摩肩擦踵，好似披上一层烟火气。
“这才是嘛。”她情不自禁地感慨。
纪蓼行走在她身侧，听见她的声音，有些奇怪，“才是什么？”
她笑了笑，回答他：“这才是真正活着啊，有很多人，很多不一样的事物，走到哪里都感觉这个世界是崭新的，这才是人生——”
她的“啊”字还没感叹出口，他抬手拍了一下她的后脑，“说什么傻话呢。”
她停在原地，有些不满地护在刚刚被他拍过的后脑勺，忿忿地说：“这才不是傻话呢，是肺腑之言，肺腑之言好吗……”
两人走过一家女装店，甫一进去，就有女销售员走过来巧舌如簧地推荐：“两位好，是这位小姐姐要挑衣服吗？小姐姐这么瘦，肯定穿什么都好看的。我们店最近新上了几件卖得很好的单品，小姐姐可以试一下。”
姜绯没见过这样热情的人，躲在纪蓼行身后，不敢吱声。
纪蓼行把她从后边拉出来，同销售员讲：“你给她挑一身，比她身上这套顺眼就行。”
销售员将姜绯上下打量了一遍，脸上亲切的笑容不改，点点头说：“那小姐姐跟我来这边吧。”
姜绯换上销售员给她挑的衣服出来时，纪蓼行正坐在等候区看手机。他一只手撑在布艺沙发的倚背上，低头时气度矜贵，像一张在led屏上滚动播放的画报。
出色的外貌自然少不了旁边人的窃窃私语。纵使她们是见惯了人的销售，却仍会为纪蓼行身上流露的古典气质而感到惊艳。
姜绯在她们的议论声里朝纪蓼行走过去，他原本专心于手机，察觉到有人过来，于是抬头。
她换了一身雾霾蓝的波点吊带裙，外面是白色的针织外套，颜色冷淡，却与她的发色相得益彰，不失少女感。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脚上那双发黄的帆布鞋。
纪蓼行转过脸，问在一旁等候的销售员：“有鞋子吗？”
于是，又找来一双黑色玛丽珍鞋搭配。
这下，纪蓼行终于满意。他走到正在对镜自照的姜绯身后，问：“喜欢吗？”
姜绯认真地点了好几下头，“好好看，像公主一样。”
纪蓼行笑了，他忍下想要揉揉她头发的冲动，又跟销售员说：“麻烦你还帮她挑一套，一起结账。”
/
纪蓼行拎着两袋她的衣服走在稍前的位置，姜绯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失神。
为什么？
她默默发问。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不仅收留她，还收留了她的月兔；分享给她三餐，今天还带她来商场买衣服……
她被这个问题困在了原地。
纪蓼行走了一段发现她没跟上，只得回头催促：“走不走？发什么呆呢？”
“为什么啊？”她喃喃道。
“嗯？”纪蓼行提着购物袋，徐徐走回。
她仰脸，对上他的目光，眼眸湿润明亮，定定望住他。
“纪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你……是不是坏人啊？”
纪蓼行怔了片刻，他没想好如何回答，因此她的问题，他只给了一半答复：“我不是坏人。”
“我知道啊，”姜绯吸了吸鼻子，“可是你太好了，我都不懂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被问得语塞，撇脸无意睨见旁边一张还未换下来的过期情人节海报。他强装镇定地说：“今天过节，我是老板，给你买衣服是……应该的。”
似乎没什么说服力，但姜绯居然相信了。
她哦了声，终于抬脚开始走。走到纪蓼行身边，她才说：“谢谢你，纪老师，你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老板。”
纪蓼行：“……嗯。”
两人走着，路过一家中古店。隔着橱窗，纪蓼行看见摆放在店内的一台唱片机，他不由地停下脚步。
姜绯不明白他在看什么，脑袋凑近了玻璃，细细观察了好一会儿，她问：“要不要进去看一看。”
这次纪蓼行答应得出奇爽快，应了声好，很快便领着她走进店内。
中古店的蓝牙音箱在播放一首不知名字的抒情钢琴曲，琴曲忧郁婉转，大约过分好听，店里有客人用手机在听歌识曲。
姜绯也好奇，随口问了句：“这是什么曲子啊？”
纪蓼行下意识答：“c大调，拉赫玛尼诺夫[2]的音画练习曲，没记错的话，这首是他第三十三号作品里的第二首曲子。”
那边音乐软件还没识别出乐曲名字，先被后进来的纪蓼行说出的这一长串震撼住。坐在前台玩平板的老板也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看向他们二人。
“您是学音乐的吗？”老板脸上的惊讶藏不住，盯着两人看了会儿，后他还起身，朝他们走过来，“是内行人啊。”
“那可不！我们老板可是——”姜绯骄傲地正要向人炫耀纪蓼行的头衔，还未出口，她先想到纪蓼行对此有所避讳，忙改口说，“——他可是拿琴谱当饭吃的人。”
“没那么夸张。”纪蓼行温柔低眸，扫了姜绯一眼，笑笑，解释说，“我的老师很喜欢他，听得多，所以很熟。”
“谦虚了，”老板恭维道，“能一耳朵听出来是第几号第几首的，您要是说自己毫无古典乐基础，我是不信的——您看中了什么？”
姜绯在纪蓼行身侧探出头来，指了指那台黑色唱片机，“这个，我们喜欢这个。”
老板一看，姜绯手指指的正是他们店的镇店之宝，他眼里对纪蓼行的敬佩不禁又多几分。他竖了个大拇指，称赞道：“你是行家，这台限量的lp机，国内就两台，其中一台就是它。”
“嗯，我知道。”纪蓼行淡淡应了声，“avidacutus的那台dark[3]。”
老板听面前的客人直接说出了唱片机的型号，心中钦佩更甚。他走近几步，腰背因谦恭而躬下来几分，一面说：“先生一看就是懂行的人，要不要试一下，听听效果？”
纪蓼行点头。
姜绯在旁听得一愣一愣的，在老板去找唱片夹的间隙，她问：“纪老师，你怎么连这个是什么牌子都知道？这上面写了吗？”
纪蓼行不动声色地盯着那台机器，平静答道：“因为另外一台在我家里。”
“啊——”她转头，恰好就瞥见摆放在唱片机下的售价牌，上面印的数字大得让她倒抽一口凉气。
……近六位数。
她僵硬地动着脖子，将视线从那串数字上转移开，转过脸，去看纪蓼行。
而他一脸波澜不惊，仍在认真观察那台天价的工艺品。
她盯着他，无言了会儿，后悻悻点评道：“……你真有钱。”
纪蓼行没接话，很快老板拿来唱片夹，递送过来给他。
他从中选出一张刻有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十九号音画练习曲的黑胶唱片，轻车熟路拆开已被人打开过的包装，另外一只手轻抬起留声机的唱针，将唱片放了上去。
唱针旋转了三周，才有声音传出。
前几个音符弹响，一种能够牵引人回到青葱时代的熟悉感，自这一首快板中流出。
他蓦地回忆起自己背着笨重的琴盒，从柴院宫殿般的阶梯上走下的一幕。
一步一步，从上至下，不断有金发碧眼的欧洲人向他点头致意，只因为他们认出他是在新年演奏会上独奏林赛[4]的小吉他手。
那时候他多少岁？十五？十六？
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年听拉赫玛尼诺夫最多。从学院琴房，一次又一次穿过极北之地的茫茫大雪，回到宿舍楼的琴房，那时常伴他耳侧的，就是这数号音画练习曲。
一曲终了，在即将转到下一首乐曲时，唱片机播放出留白的空隙。
他这才从回忆里醒过来，下意识先去找姜绯，一回头，却发现她不见了踪影。
他搁了唱针，问在一边的中古店老板：“老板，你有看见刚刚跟我一起的那个女孩吗？”
老板指了指大门，“刚刚您欣赏曲子的时候，她就走了。我看您听得太入迷，所以就没打扰您。”
纪蓼行得到答案，匆匆点了两下头，抓起袋子就往外走。
姜绯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身上又没有通讯工具，要是不小心走丢了……
他不愿再往下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考虑姜绯应该走不远，所以他先在中古店门口等了十分钟，却没能等来姜绯。于是，他只好漫无目的地到商场其他店铺去找寻。
之前两人一同去过的店，他一家一家找过，她都不在。
这样找了大概半小时，他实在着急，只好到商场的服务台去求助。
服务台的女员工消极怠工，见他急冲冲赶来，又倒豆子般向她交代了一堆，顿觉事请麻烦，态度便不大好。她疲倦地抬眼，从眼皮下看他，冷淡地问：“您要找人是吧？叫什么？”
“姜绯。”
员工拿出纸笔来让纪蓼行写，眼睛里带着不善的探询眼光随之一同朝他看来。她又问：“您是她的？”
“我，”纪蓼行顿了片刻，“我是……”
/
五分钟后，商场各处的广播开始循环播放一道沉稳的播报声：
“姜绯同学，姜绯同学，你的老师现在正在一楼b区的星巴克等你，请赶快过去。”
……
“姜绯同学，姜绯同学，你的老师现在正在一楼b区的星巴克等你，请赶快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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