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宴 鹿血酒
江音晚眼睫轻霎, 躲开那双疏凉漆眸,视线落到他胸前衣襟,玄色云锦滚边上以同色丝线绣出游鳞纹路。
她纤手抵在男人胸前, 指腹无意识在密致暗纹上轻挲, 吞吞吐吐道:“我做得不好……我只做了两个步骤, 偏偏这都能弄砸, 殿下还是别吃了。”
裴策眼底不易察觉的寒意敛去,他轻轻笑了一下, 继续慢条斯理将那块核桃酥递到唇边。他手指修长, 润白如瓷,拈着那块卖相不佳的核桃酥, 竟也能显出闲散风雅意味。
江音晚看着他将那块核桃酥吃完, 怀着隐秘的忐忑,觑视他的神情。然而裴策唇畔只是疏浅弧度,分毫不变,窥探不出他是否满意核桃酥的滋味。
裴策吃完这一块,又不疾不徐伸手向小几上的瓷碟。他从来举止清贵,不会在食盘中挑拣,但如今漫然拨开表层掩着的几块核桃酥, 挑出又一块品相较差的来, 这样的动作, 也如行云流水般雅观。
江音晚参与较多的核桃酥,碟中统共五块。裴策神情淡淡,却好耐心地一一挑出来,慢慢吃完。
制糕点的时候是未时末,此时已是酉时。核桃酥倒不讲究趁热食用,只是裴策已用过了晚膳, 江音晚原本以为他至多略尝味道,看到他吃第五块时,忍不住出声制止,软软唤了一句:“殿下。”
裴策从缓地将最后一口咽下,才垂眸看向她,随意“嗯?”了一声。
江音晚将嘴边那句“时辰已晚,仔细吃多了不克化”默默收回,转而小心地问:“好吃么?”
其实好不好吃,与江音晚参与的关系不大,但她还是揣着一点期待与紧张,眸如翦水粼粼,望着裴策。
核桃酥口感酥软滋糯,甜而不腻,不过裴策素来不喜这些,在他尝来无所谓好不好吃。
他淡睨着江音晚的神色,嘴角慵然微勾,道:“你可以自己尝尝。”
江音晚一怔,望向那个精致瓷碟,想说剩下的都和他吃的不一样了。但这话没来得及出口,便有温濡触感覆上她的唇。
她眼睫倏地一颤,听到男人低醇嗓音轻声道:“闭眼。”伴着简短的两个字,唇瓣上传来摩挲的微微麻痒。江音晚直觉地听从,紧紧阖上了眼。
黑暗里,眼皮前纱灯柔光被阴影遮挡,齿关被叩开,温软柔腻的触感侵缠,果然有浅浅桃仁清香传递过来,她却无心去辨。绵长的吻里,只觉头脑昏沉,脊背泛起战栗,浑身被抽走了力。
裴策终于退开些许,一掌仍压在她的背后,将人摁在怀里。
垂眸看去,怀中人宛若灼灼芙蕖,巴掌小脸染上浅粉,紧阖的长睫犹轻瑟着,睫间沾了泪雾,凝结如露。
他再度低头,吮去那些欲落未落的泪。
两人本是相偎着,坐在外间的黄花梨卷云纹罗汉榻上。江音晚一时无力,向后仰去。裴策本可以轻松将人捞住,却偏偏顺着她的方向倾身,只在她后脑即将磕上罗汉榻的靠背围子时,及时伸手垫在她脑后。
裴策身畔挨着的梅花雕漆小几,被扫开些许,发出吱然声响,他却无心去理会。
室内温暖,江音晚只穿了一件对襟上襦。直领的湖色滚边,衬着霜雪般的颈,颈下两管精致秀润锁骨半掩。
眼皮上的吻一触即分,江音晚听到小几与梨木榻面摩擦的刺耳声响,蓦然蹙了眉。这样的声响,让她脑中仿佛有什么画面要迸开。
颈侧传来疼痛,似惩罚她的分心。江音晚轻“嘶”一声,睁开泪雾氤氲的双眼,看到裴策缓缓撤开些许距离,清眸矜淡,赏玩般落在玉颈上他添的印痕,悠然向下扫去。
江音晚生出了慌乱,不自觉伸手去推裴策的肩。
自然是推不动的。裴策一手托着她的后脑,一手撑在榻上,胧明灯火下,看见那双杏眼噙着泪光,如月下涟涟的湖。
裴策修眉微凝,慢慢将人拥入怀中。江音晚感受到他,脑中嗡然,泪珠从眼眶中漫出,低婉轻呼一句:“殿下,这是在外间。”
裴策只低沉懒散地“嗯”了一声,俯首,细细吻去江音晚的泪,揽在她肩头的大掌轻轻拍搭着。另一掌不轻不重扣住细嫩柔荑,牵引着靠近自己,漫不经心般,又带着强势。
香漏无声落下烟烬,不知过了多久,裴策终于放开她,起身往湢室去。再出来时,换了一身织金锦的寝衣,手上多了一方温热帕子。
他在榻边坐下,牵过江音晚的纤手,轻轻擦拭,视线淡淡落在江音晚洇红的眼眶。
良久,裴策低哄般道:“孤既然吃了你的核桃酥,也该礼尚往来,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做的事么?”
江音晚眼周浅红如受伤的幼兽,思绪淼惘,不经思索,便摇了摇头。裴策予她的已经太多,她不能更贪心。
裴策将她鬓边一缕被泪水浸湿的发掖到耳后,耐心道:“只管说便是。”
江音晚想了想自己和身边亲人,斟酌着弱声问:“我想知道,我的姑母现下如何?”
裴策面色微凝,倏然寸寸浸染薄凉,嗓音平静漠然:“你是想问江淑妃,还是想问别人?”
是关心江淑妃,还是其子裴筠?
江音晚不解其意。她的姑母,指的自然是宫中的江淑妃。姑母自幼待她不薄。可惜自侯府一夜垮塌,她没入教坊,便消息闭塞,不知道姑母是否受到牵连。
于是如实道:“自然是指淑妃娘娘。”
裴策视线清寒,审视般凝睇她细微表情,片晌,道:“江淑妃明面上未受定北侯谋反案牵连,却以养病的名义,被暗中禁足于淑景殿,月例供奉一律按才人发放。”
他在内廷有自己的人手,能够打探消息,补充道:“近日,淑妃却似真的病了,可惜父皇未授意,没有太医敢前去医治。”
江音晚睁圆了眼,急切地揪住了裴策的袖子:“怎么突然真的病了呢?”
裴策目光疏凉,淡淡落在那只皎白纤手,沉默一息才开口,嗓音澹然如泉:“许是心病。”
他没有说,是因为三皇子裴筠在从黔中道返京的路上再次遇刺,摔下悬崖,至今没有音讯。消息传到内廷,江淑妃本就屡受打击,无法再承受丧子的可能,一病不起。
江音晚只以为是大伯谋反一案之故,用那双雾气弥漫的秋瞳望着裴策,欲言又止。
裴策睇她一眼,下颌紧绷,面色不豫,还是缓声道:“孤可以让可用的太医前去医治,只是心病还需心药,未必能见起色。”
心病还需心药。江音晚思忖,姑母因侯府变故而病,见到亲人或许能够宽慰几分。
她攥着裴策袖子的手紧了紧,袖摆滚边的游鳞暗纹硌在柔嫩掌心,她几度踌躇,终究还是软声央求:“殿下,能带我进宫见姑母一面吗?”
禁宫岂能随意进出?何况她还是罪女之身。她心中仅有微茫的希望,赶忙补道:“若是会给殿下带来麻烦,便不必了。”
裴策面色极静,目光却沉如幽潭。她心中总有那么多记挂的人,她父亲,她大伯母,她姑母,她丫鬟……多得让他生气。
然而他最终缓缓地笑了一下,道:“可以。腊月廿三,阖宫宴饮,你可扮作婢女随孤同往。淑妃不能出席,到时淑景殿一带守卫松懈,孤再安排人支开,你可以去见淑妃一面。”
裴策看着江音晚露出笑靥,听她软声说“谢谢殿下,音晚感恩不尽”,那双杏眸璨然,如揉了漫天的星子。他浅笑着,漆眸静静,深不见底。
她心中有那么多人,他再不满,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去笼住她的心。
也好。裴筠此番恐怕再难活着回来,总该有人告诉她这个消息,绝了她的念想。这个人不该是他,那便让江淑妃来说吧。
腊月廿三,陛下在含元殿设宴。不同于元旦、冬至的大朝会,小年宫宴,赴宴的多是宗亲贵族。
含元殿副阶重檐,壮阔巍峨,踞于四丈多高的殿基之上,迈过长长的龙尾阶道(1),殿内煊旷,金碧辉煌。
皇帝高坐在大殿正中的髹金雕龙椅上,因并非元日、冬至接受朝贺,未着衮冕,仅着平常宴服,赤黄绫袍,九环带,六合靴(2),身上伤口已愈,气度威严锐利。
皇后坐于其侧,身着钿钗礼衣,繁复发髻饰以十二花钿,和雅浅笑,端的是雍容华贵。
太子坐于皇帝下首,身侧依次是诸皇子,而嫔妃与公主们则坐于皇后下首,宗亲及女眷皆座次井然。
裴策冠三梁远游冠,衣绛纱单衣,革带金钩褵和金缕鞶囊(3)衬出他的清贵高华,其下掩着斫金攻玉的凛峻,望之如雪山之巅的谡谡长松。
他端坐席间,俊目矜然,淡扫过二皇子与四皇子之间空置的席位,见食案上同样陈设了玉箸盤、琉璃杯,心底滑过不好的预感,眸中有寒芒隐现,转瞬散为寻常的清漠。
这时席间有人起身,向皇帝行礼恭贺,原是皇帝的堂侄,淮平王裴昶。
裴昶二十五六的年岁,其貌风流俊雅,承袭父爵后,于朝政上疏懒,只在长安做个闲云野鹤的安逸王侯,皇帝也乐见于此,对这个堂侄面色和煦。
只听他道:“臣恭祝陛下万寿无疆,长享盛世。今日宴饮,臣特献上麋鹿一头,供陛下取用鹿血入酒。”
皇帝拊掌一笑:“贤侄有心了。”说着,就要唤内侍牵麋鹿入殿。
皇后笑意微滞,还是温声劝道:“陛下,鹿血入酒虽补身,然而其性猛烈,您龙体方愈,过补之后,反而有损身之患。”
皇后说得含蓄,实则席间众人都明白,鹿血不但能大补虚损,更是益精血的良药,以其入酒,作用更烈。而过补之后反而损身之说,则因男子饮鹿血酒后往往要纵情声色一番,反而虚耗。
皇帝正有兴致,听皇后这话,隐隐感到扫兴,觉得她也同那些时常谏言劝诫他修身养性以谋长久的老臣一般,认为他年岁渐长、力不从心。
皇帝嘴角微垂,按捺下不愉,道:“今日宴饮,君臣尽兴,只饮一回,又有何妨?”
说着便挥手,让内侍牵鹿上殿,同时点向嫔妃坐席间的一道窈窕身影:“柳昭容,你上前侍酒。”
柳昭容身穿钿钗礼衣,戴八花钿,闻言袅袅起身一礼,微微上挑的眼尾天然含一段媚态风流,姿态却极恭顺温婉:“臣妾遵旨。”
皇后雍和笑意不变,双手交叠于身前,长长的鎏金护甲却划过了另一手的手背,留下一道浅红。她还欲再劝,皇帝已经摆手让柳昭容免礼上前。
柳昭容平身,转向高座,目光滑过宗亲席位时,极短暂地在淮平王身上一缓,不过一瞬,她已柔柔面向帝王,款步上前。
内侍取刀刺鹿头角间血,接入玉盆之中。血腥气在殿内弥漫,猩红之色,映着洁白润泽的玉,递到柳昭容面前。她纤手执琉璃杯,预备取血入酒,又听得皇帝威严浑厚的嗓音道:
“今日既然君臣同乐,鹿血酒乃补身良药,诸位卿家都不可少。咱们在外论君臣,在内却是宗亲。太子,你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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