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转眼进了五月, 白星一算时间,觉得必须得启程了,不然万一路上有事再耽搁几日, 即便去到杭州也只好吃莲蓬。
听说他们要走,久别重逢的郎文逸夫妇难免不舍,不过好在他们并不算老迈, 只要有心, 日后自有相见之时,因此只是殷切嘱咐一番,又帮忙打点行囊。
倒是紫金山上那对开酒馆的老夫妇, 听廖雁说了要离去后, 颇为伤感。
他们已经垂垂老矣, 每一天都有可能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此番分别之后, 能不能再见……谁也不敢保证。
相处了这么久,就是猫猫狗狗都有感情, 更何况是人?老奶奶拉着廖雁的手,只是说不出话来。
老头儿眼眶隐隐泛红,“快别这样, 倒叫人家孩子难做。”
说来,廖雁此生甚少经历这样的场景,难免有点不自在。
他有心想说点什么, 可喉咙里却好像塞了东西, 鼓鼓涨涨的,硬是憋不出一声。
他原本觉得所谓生离死别乃是最无用的表现,可事到临头才发现并非如此。
李虎从旁边捏了捏他的肩膀,“放心吧, 我会时常过来瞧瞧的。”
他是本地捕头,若存心要照顾什么人,自然不成问题。
廖雁朝他抱了下拳,“多谢。”
说来,人跟人的缘分确实奇妙,有的人相处多年却不是朋友,有的人只是萍水相逢,却能一见如故;又有的人,初见面时大得不可开交,可最后反倒成了朋友。
老奶奶亲自下厨整治了一桌好菜,还专门做了几道平时不舍得吃的荤菜。老头儿也去扒了两坛窖藏好酒出来,四人凑了一桌,都吃得醉醺醺的。
因次日一早就要启程,廖雁没有留宿,只装着走了的样子,天黑后却又去而复返。
他亲眼看着那间竹屋里的灯光熄灭,这才悄默声摸进去,往厨房碗柜里放了一对大银。
他身上确实没有钱,不过倒还带着个当初从关外沙匪身上抢来的宝石吊坠,昨儿就去城中当铺换了几百两银子。
廖雁觉得此时自己的心情有点奇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头一次对一个地方如此留恋,但若要让他长久留在此地,却又是不能够。
既如此,也只好聊表心意,以待他日重逢。
三人乘船顺长江而下,一路往东,不过短短数日就进了杭州地界。此时端午已过,天气早就热起来,本地百姓皆已换上轻薄的纱衣,暖风一吹飘飘欲仙,看着就清爽怡人。
杭州临江多湖又酷爱下雨,水汽过分充足,夏日晴天的时候就不大好过。
白星他们出门时都没带夏天的衣裳,如今身上穿的还是在南京买的,饶是这么着,还一动就出汗呢。
老话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而杭州又以西湖断桥闻名天下,三人排着队入了城,当即直奔西湖边,准备一睹美景,不料先被本地豪商巨贾们的大手笔震惊了。
西湖占地极广,又有十里长堤不止,端的风景如画美不胜收。湖边亭台楼阁林立,多有酒楼饭庄和茶馆等,更有许多达官显贵就地修建消暑度假庄园。
园林修建讲究借景,他们便一掷千金直接圈地买地,将西湖岸边当做自己的后花园,精心修建小码头,里面随意放几艘精致的画舫,茶余饭后都可乘船出来消遣,当真是快活似神仙。
他们正在震惊时,就听不远处一伙也来游玩的人对着缓缓驶出的画舫感慨出声,“大丈夫当如是啊!若能过上几年这样的日子,死也甘心了!”
孟阳听罢,不觉摇头失笑。
说这些话的人可能一贫如洗,但绝对没有遭遇过生死危机。
世上总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若真到了要死的那天,恐怕他们就不会这么想了……
跟性命比起来,钱财不过身外之物罢了。
一阵熏风吹过,翠绿的荷叶波浪一般荡了开去,湖中亭亭玉立的荷花微微弯了弯腰,带着粉头的大花苞轻轻点了几下,仿佛也在赞同他的话。
因一路上顺风顺水,白星他们到的有些早,湖中只零星开了一点早荷,盛花期却还要等几日,偶尔有蜻蜓和蜜蜂在花蕊间飞舞,也不大成规模。
西湖风光甲天下,浓妆淡抹总相宜,春赏湖光,夏赏荷,秋有红枫,冬有雪,一年四季游人如织,多有文人骚客前来对景抒情,熙熙攘攘总没个寂静。
荷花虽然没大开,但岸边已有几从绣球花开的颇好,小拇指甲盖大小的细碎花瓣挨挨挤挤凑成一团,白的粉的紫的蓝的,好一派繁茂景象。
游人看花,殊不知花也在看游人呢,这一朵一朵的,可不就像一个个小脑袋?
嗨,你们从哪儿来呀?
廖雁是头一回见这种花,凑上去瞧了几眼,“这倒有趣儿,跟个大皮球似的。”
“这就是了,”孟阳笑道,“就叫绣球花呢,最是喜欢温暖湿润的地界,你们看看可像不像画本里写的那些姑娘们抛的绣球?”
话说回来,杭州的花可真多呀,他们入城后一路骑马走来,光道路两边的野花就已经瞧不尽了,夹竹桃,紫薇,玫瑰,月季……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跟生怕被世人遗忘一样,拼了命的展现自己的美丽。
在这里,仿佛已经没有了田园和野地的区别,只要有花开的地方,就有人烟,多好呀。
空气都已经被这些花香浸透了,呼吸中都带着香甜。
真是个温柔可爱的好地方呀。
来都来了,自然是要住在湖边才尽兴,可三人挨着西湖问了一圈儿,等闲客栈都住满了,只有几家园林式的大店尚且空着几间。只是他们所谓的几间也不是寻常意义的一间屋子两间屋子,而是整个庭院,价格不菲,等闲人家根本消费不起。
孟阳和廖雁沉默片刻,相当训练有素的看向白星。
我穷,我沉默。
白星面无表情地掏出一张银票,“先定半个月。”
我有钱,我嚣张。
两名随行人员悄悄松了口气。
原本那店家看他们衣裳打扮平平无奇,又没有随行侍从,并不大放在心上,可此时见白星出手不凡,顿时平地涌起来八分热情,笑容瞬间真挚起来。
“三位贵客且先到窗边稍坐,小人这就去取簿子登记,稍等,稍等。”
说话间就有穿着绿色纱裙的婢女笑容可掬的迎上前,又引着他们转过屏风,来到一间临湖茶室坐下。
紧接着还有人上了两干两湿四样果品点心,外加一壶好茶。
孟阳见这四样点心做得十分精巧,其中一盘上粉下绿,重重叠叠数不清多少层酥皮均匀蔓延开来,露出里面特意修剪成细碎的黄色芯子,宛如一朵怒放的粉荷,不由爱不释手,拿着端详了许久,才轻轻放入口中,果然香酥异常。
听说这叫荷花酥,果然恰如其名。
再看那茶水,竟也是造价不菲的雨前龙井,放在桌上就已经闻见清香扑鼻了。
走了一路,他也确实渴了,当即端起来轻啜几口,顿觉口齿留香,不由对白星笑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既然交了钱,咱们就多吃多喝。”
方才他们问房间时,那些人虽然也是笑着待客的,但笑容却不曾直达眼底。如今交了银子定下来时,不仅笑得越发灿烂,甚至就连这般昂贵精巧的茶点也奉上……
如此种种,虽说势利眼,但也确实有趣。
一听这话,廖雁立刻非常豪爽的将那一整壶茶都咕嘟嘟灌下去,然后干脆利落的一抹嘴,“不够喝的,再来一壶!”
在门口伺候的侍女莞尔一笑,果然又去端了一壶,额外附赠两碟新点心,外加一大盘切好的时令瓜果,没有丝毫不耐。
这茶室就修建在西湖岸边,客人们只要扭头一瞧,便能得见大柳树遮掩下波光粼粼的西湖湖面。
此时日头正高,外面的空气中已经带了几分暑意,多走一会儿就叫人觉得烦躁。但坐在这间被大柳树完全遮蔽的茶室内,又有湿润而微凉的风从湖面上吹来,仿佛一下子就把积攒的暑气和疲惫吹散了。
之前他们在南京住时就已经不止一次感慨南京多雨,可来到杭州之后才发现,着实小巫见大巫。
三人进店时还烈日炎炎,可等吃了几盘点心用了一壶茶,又在伙计拿过来的姓名簿子上登记完之后,再一扭头,却见外面太阳还高高悬挂着,半空中却不知什么时候飘起雨丝来。
还是如这江南山水一般温柔的牛毛细雨,迎着阳光,雾蒙蒙的发亮。
雨丝轻轻击打着湖面,溅起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
刚还忙碌着的蜜蜂和蜻蜓纷纷躲避在巨大的花瓣和荷叶下,静静等待雨停。
饶是像白星和廖雁这种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人也觉得眼前的景致美极了,胸腔中仿佛疯狂翻滚着某些陌生的感触,想说却又说不出来。
若说下雨天最适合干什么?那肯定是睡懒觉。三人一路奔波也算辛苦,草草用了午饭之后便去房中歇息。
原本是打算稍事休息后便出门转一转,省得辜负好韶光,奈何不知怎的,天上就飘过来两朵乌云,把日头光遮了大半。
柔软舒适的床铺,不阴不晴的天气,细细密密的温柔雨声……一切都是那么适合睡觉!
三人只觉得床铺上好像伸出无数只小手,将他们身体的每一寸都牢牢锁定,数次挣扎都无济于事。
眼皮好沉呐,脑袋好昏啊,身体好乏呀,不如就再睡一会儿吧……
这一睡就到了傍晚,三人先后醒来时,纷纷大惊失色,一度怀疑店家之前提供的茶点茶水中是否下了药……
这家客栈本身就是一座大园林,里面又细分了九个院落,每一个院子都是单独的两进或三进小院,非常宽敞安静。
他们住的这个院子叫碧塘池,只有两进,颇为小巧,但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可谓五脏俱全。院子中心还有一处从西湖引进来的活水构建的小池子,里面养了不少肥大的鲤鱼。
孟阳就指着那池子笑道:“这下雁雁想吃鲤鱼可方便了。”
廖雁才要说话,外面就有伙计敲门,询问他们是否需要用晚饭。
孟阳笑道:“这银子没白花呀,当真周到。”
以往住在别家客栈时,店家可不管你吃没吃饭。
饭自然是要吃的,然后那伙计又问他们是要在院子里吃,去前厅吃,还是索性坐着画舫游船去西湖上吃。
他们仨哪经历过这个?一时都来了兴致,当即异口同声的说要去湖上吃。
去湖上吃也有多种选项,可以去大画舫上跟其他人拼桌,类似于水上修建的餐厅;若是手头宽裕,财大气粗的,则可以自己单独包一条游船。
白星白姑娘自然是后者,于是不过短短一天时间,她就扔出去将近三百两。
孟阳简单的算了一笔帐,得出结果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好东西都贵,好日子也费钱……
挣钱挣钱,攒钱攒钱,自己也不能光花星星的钱呀!
只是他也难免十分怀疑,此生自己挣钱的速度,究竟能不能赶上星星花钱的速度?
此时金乌西坠,云霞满天,那场来的突然的雨,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好出游。
西边天上的太阳仿佛一颗大火球,金光大盛之外,又将整片天空都涂成赤红玫紫,怎一个轰轰烈烈了得。
那一片一片浓烈的火烧云悉数倒映在宽阔的湖面上,将一池湖水染得通红。平静的湖面上时不时有水鸟掠起,尖尖的嘴中衔着扭动的小鱼:天要黑了,它们也该带着晚饭家去啦!
太阳尚未落下,东边的月亮却已迫不及待升起来,一时间天空中日月同辉、彩霞争艳,衬着这万里荷塘、清香满天,好一个人间天堂。
不过他们才刚出来,就遇见了一件不大痛快的事。
在前方不远处有一艘两层的画舫,足有三四丈长,从头到尾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涂抹着均匀的朱漆,哪怕是租,一天也要不少银两。
且那画舫之中不断有丝竹之声传来,显然船上还有随行侍奉的乐人,想必乘船者非富即贵。
原本这画舫跟白星他们也没关系,只是才走出去没多远,就见画舫之中突然伸出来一只纤纤玉手,二话不说就掐了一朵刚盛开的粉色荷花。
虽说这西湖之中的荷花属无主之物,但不管是本地居民还是过往游人都十分爱惜,等闲不会随便掐。即便要掐花,也必然等到大片荷花怒放时,而非眼下这三两朵零星。
再退一步说,掐花毕竟没有犯法,若果然用心对待也就算了,偏那女子拿在手中赏玩一会儿,竟又把手一松,任凭那可怜的荷花坠入湖中,随着水波飘远了。
就听她咯咯娇笑几声,又往远处指了指,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那两层画舫就又朝着几支荷花驶去。
三人看的眉头直皱,饶是廖雁那个糙汉也觉得不大舒坦。
再看时,却见那女子又陆续掐了丢,丢了掐,接连祸害了三四朵,最后才捧着一朵大红色的回船舱去了。
孟阳看得心塞,接连叹了好几口气,又叫船家换个方向划,避过那艘画舫去。
罢了罢了,眼不见心不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好船家也对那女子的行为十分不满,巴不得一声,得了命令之后立刻调转船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早有人准备好了热饭热菜,三人将刚才的插曲撇开不管,对着西湖晚霞又吃又喝,不觉兴致高涨。
孟阳不禁诗兴大发,一张嘴就叽里呱啦念了七、八首诗词出来。
白星和廖雁胸无点墨,对此狗屁不通,自然听不懂里面饱含了多少典故传说,更不知道若是流传到外面去,又会引来多少追捧和称颂。
只是他们觉得十分工整对仗,而且句句押韵,落在耳中,倒也不比唱曲差多少,便都很给面子的鼓掌叫好。
那撑船的水手载多了文人雅客,常年耳濡目染,也炼出几分耳力,当即笑道:“小先生好文采呀,来日必能高中。”
若放在以前,白星和廖雁听了这话必然忐忑,生怕孟阳触景生情。只是出来之后经历了许多事,孟阳的心境远比以前更加开阔,心态也更加平和,如今倒也不必担忧了。
果不其然,就见孟阳腼腆一笑,摆摆手道:“文武第一,武无第二,我还差得远呢。”
几人才要笑时,却听不远处忽然有人说:“这位小公子实在过谦了。”
三人转头望去,脑海中登时浮现出一句话:
真是讨厌什么来什么。
可不就是刚才那艘两层画舫吗?
就见从船舱里走出来几个青年男女,都是十来、二十出头年纪,显然是结伴游湖的。
他们的穿戴打扮都十分精致,身后还跟着许多侍从,显然非富即贵。
廖雁当场就哼了声,孟阳也实在不愿意跟这些人打交道。
虽说掐花的是那个女子,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的同伴丝毫未加制止,想必也非善类,还是远离的好。
他很敷衍地朝他们拱了拱手,“不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一个跟白星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却笑道,“要我说你的诗词就作的很好,可比那些什么沽名钓誉的才子厉害多啦。”
她一双眼睛都牢牢钉在孟阳身上,里面明晃晃荡着情意,显然对他十分有好感。
此言一出,围绕在她身边的几个年轻人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
只是那少女和她身边略年长几岁的青年便如众星拱月般站在人群中央,隐隐有以他们为首的样子,谁也不敢说什么。
孟阳见她手上擎着一只大红色的荷花,便知道这就是刚才掐花的女子,越发没了好感,“姑娘谬赞,只是我们用完饭要回去休息了,告辞。”
此言一出,刚还笑盈盈的女孩子却突然挂下脸来,抬手就将那朵红色的荷花丢入湖中,凶巴巴道:“你竟敢瞧不起我!”
平心而论,她柳眉杏眼身量窈窕,生得十分美丽,可惜脾气坏的很,硬生生将美丽的容貌打了个对折,隐约有点面目可憎起来。
孟阳最怕跟不讲道理的人打交道,顿时一阵头大,一边示意船家赶紧走,一边胡乱道:“姑娘实在说笑了,你我之前素未谋面,互不相识,又何来瞧得起瞧不起一说呢?”
那姑娘还没说什么,她身后站着的几个男子却先不乐意了,纷纷出言抢白道:“那你跑什么?”
“黄姑娘跟你说话,那是瞧得起你,你别给脸不要脸!”
孟阳还没怎么着呢,白星的脸已经完全沉下来。
她右手往桌面上一抹,就将两只酒杯抓在指间,手腕一抖,酒杯就嗖的飞了出去。
但听得两声闷响过后,刚才说话的两人便哎呀哎呀的,捂着嘴巴痛呼出声。
那位黄姑娘和他身边兄长模样的青年齐齐回身去看,恰好看到一缕缕鲜血顺着那两人的指缝流出来。
青年的眼睛一眯,用力将其中一人的手拉下来一瞧,这才发现他的牙齿竟都被人打碎了。
好厉害的功夫!
此时天色微黑,两艘船隔的也不算近,想同时打中两个人的嘴巴并不容易。
他自小习武,自问已经小有所成,却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到。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向白星,“这位姑娘好俊的功夫,不知是何名号?”
这么年轻,好像比自己的妹妹也大不了几岁,竟然有这样的身手,杭州地界上什么时候出了这样厉害的人物?
白星懒得跟他们说话,直接对船家道:“回去。”
那船家脸上却流露出一点惊恐的神色,抓着船桨的手都有点抖了,“姑娘,你怎么就动手了呢?”
白星隐约意识到什么,“你认识这些人。”
船家点了点头,又朝那艘画舫撇了眼,眼神十分复杂。
而那位黄公子见白星不回答,多少有点丢面子,语气也不如刚才好了,“这位姑娘,我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我的朋友只不过说了两句话,你就下此狠手,未免有点太过分了吧?”
“打的就是你们!”廖雁嗤笑道,“既然不会说人话,那就干脆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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