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外人
在武安王府众人眼中,景昭在云洲城的日子过得分外清闲,所谓的奉天子之意下访调查似乎已经形同虚设,因为他既不召沈武议事,亦无任何明面上的行动,所以沈以宁怎么也想不到,他频繁出入最多的地方竟会是自家经阁。
“殿下午后常去拜访王妃。”秋霖补充道。
沈以宁细细思考片刻,想起外祖杜氏一族乃东昭名门望族,外祖曾任刑部大理寺卿,官居二品,常赴宫宴,与皇室有交集也正常。转念一想,自己做女儿的已许久未去探望母亲,如今反倒是那外人去得更勤,当下立马带上秋霖直奔杜氏住处。
杜氏杜玉娥,沈武结发妻子,当年在王都,每家每户皆知杜家有一绝色才女,彼时沈武也已崭露头角,年纪轻轻便任军中副使。两人喜结连理那日,杜府门前十里红妆,传为一代不老佳话。
又过了几年,杜玉娥随沈武来到云洲驻守,产下沈以宁后身子却大不如前。那日专为景昭而办的筵席上,杜玉娥便是称病未至。
王府中不常出现新面孔,因此几次照面下来,沈以宁已能认出景昭身边那名永远跟着的近卫。她大老远就看见禹贡守在杜玉娥的宅院门口,见她来,行礼倒是利落,只是除此之外,再无其它表示。
她想让里头那位殿下端正自己高贵的身份的同时,还极度想仰天大喊一声:“娘啊!儿来看望您了!!”
但很遗憾,她只能在心里堵着这口气,从禹贡面前走过去时,难得端出了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沈以宁一路挺直腰板,脚下生风,云洲城的人不爱饮茶,但此时刚进院内就闻到一股子清新的茶香,她三两步迈进经阁,掀开屋内帷幔,果然看见一方正在煮茶的围炉。
茶水沸腾,一旁还有专人看守,以备添水加茶。沈以宁猜想这些茶叶大抵都是景昭从王都带来的,毕竟云洲不产茶,品质低下的粗茶淡叶恐怕是入不了他金贵的眼。
那很好,等喝完了看他喝什么,沈以宁开始有些期待。
杜玉娥面对沈以宁的突然出现有些始料未及,但依然欣喜,忙不迭唤人上前将精致的糕点端上来,笑眼盈盈地看着她,连带着秋霖也赐了座,只是秋霖怯生生看了一眼同样在场的景昭,自请去外间煮茶了。
近日来,杜玉娥特意寻人学了些简单的手语,顺道也给沈以宁差了一人作老师,以便两人日后交流,现下竟来了兴致验收成果。
沈以宁自然不曾费心去学,只简单学了两个简单的日常手势,且从她进屋开始只格外留意景昭的一举一动,愣神的一小段功夫,已经看不懂杜玉娥动作间想要表达的意思。
杜玉娥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她只得将牙一咬,咧嘴笑开来,亲昵地搂住杜氏的胳膊,不管不顾地扑进她怀里撒娇。
杜玉娥怔怔地摸摸她顺滑乌黑的长发,而沈以宁恨不得后背长眼睛,十分想看看景昭的表情。
我在这头母慈子孝,也让你感受一回背井离乡身边无亲朋好友的滋味!
她就是在想到这里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本能地后脊一僵,方才嘴角得意洋洋的笑容就有些挂不住了。
杜玉娥忽而也想起还有其它人在场,轻抚她的背,示意她抬起身体坐好,冲景昭致歉道:“宁儿骄纵惯了,不懂事,殿下莫怪。”
回了自己的位置,沈以宁眨眨眼睛,做回自己的木头人。
景昭手搭在雕花扶手上,修长白皙的手指赏心悦目,他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沈以宁,半晌,笑着摇头:“王妃多虑,我只是常年一个人惯了,见得你们母女同心,不免感慨万千。”
沈以宁心头一顿,完了,听这意思,触景生情之余,顺带被记恨上了。
杜玉娥倒是不觉他话里有话,反倒目光闪烁,想起年轻时尚在京中,与景昭生母玉霏皇后同在御花园赏花的时光,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叹了口气:“殿下莫要伤怀,凡事往前看。”
沈以宁玩着手中的茶杯,一时间有些心虚。
她虽不知晓杜玉娥斟酌言辞、欲言又止后的原因,却也能听出语气中的无奈怅惘,她的目光慢腾腾挪到景昭身上。
景昭斜靠在椅背上,整个人看上去尤为放松,挑人的象牙白锦衣被他穿得落落大方,高傲矜贵,唇红齿白的英挺面容蒙上迷雾,叫人看不透彻,似是有所预料,他也朝着沈以宁望去,眸色深陷,层层暮霭。
世间自持容貌、自负清高的人不在少数,可景昭令人眼前一亮的原因不只是因为他生得好看,剑眉入鬓,明眸点漆,他的美总是能肆无忌惮地攻占人心,世间无双。
沈以宁无端心悸,先行移开眼,默默平复“扑通扑通”地心跳声。
也不知何时会被发难,抱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败的心情,沈以宁这日从杜玉娥处回去后,恶补了景昭近二十年的生平事迹。这些记载很好找,民间关于东昭四皇子的传言只多不少,多是一些赞他足智多谋、能担大任的说法,可她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她从自己院中的丫鬟仆役处下手,命他们一人写一页信纸,内容只能是关于四皇子,方方面面皆可,不识字的可找人代笔,要是写得好了,赏银十两。
秋霖作为沈以宁身边的一等侍女,自然忙碌起来,每日都有人往中她手里塞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对此她颇为不解:“这要是传到殿下那里……”
谁都知道,公然议论皇族,严重者可定罪,沈以宁掏掏耳朵,理直气壮地解释道:“他如今在王府住下,如此贵客,我命下头人多多注意他的喜好习惯,以免日后冲撞了他,这有什么不对?”
听起来确实没什么不对,秋霖无从反驳,默默给她呈上那些收集回来的信息。
沈以宁逐页翻看,吃着果盘,小腿搭在矮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
唔,她从前知道景昭有三位姐姐,殊不知他的大姐是巾帼枭雄的女将军,二姐是朝中顶梁女官,这三姐么,据说因从小独具慧根,常年在护国寺带发修行。
有此渊源,也怪不得景昭常常去寻杜玉娥诵经。
沈以宁吐出果核,手是再也没往果盘里伸。
这一家子……真是都很厉害啊。
而他本人,十岁时被景武帝带入御书房旁听议政,众官虽多有不满,却无人敢言。直到三年后,东部蝗灾肆虐,种不了庄稼就没有收成,百姓民不聊生,日子过不成了,就拖家带口,四处逃难。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立刻拨款赈灾,另一派则认为天意难抗,万物皆有法度,双方争执不休,今日要一头撞死在大殿立柱上,明日要已死明志。明君更不可一意孤行,因此景武帝也难以下最后的决断,这时十二岁的景昭向其献上一计,景武帝龙颜大悦,次日上朝,听见风声的众人无人再敢提出异议。
沈以宁大致理了一下思路,当初景昭倒也不是直接想出了一劳永逸的办法,他只是提议,既然朝中两派争执不下,那便择中,一碗水端平。赈灾款是一定要拨的,但若是不卡控中间环节,等这笔钱到了受灾地,恐怕已是所剩无几,那便先从朝中各官员的俸禄中抵扣,美名其曰,朝庭欠你们的,等百姓重新过上好日子了就还回来。不仅钱要到位,人也要到位,主事的官员便从当初主张天意难违的官员中挑,天子说了,他才是天,天子的意思就是天意,天子还说了,人定胜天,此天非彼天。
这下朝中一片祥和,背地贪污腐化的那批人骨子里自然一毛不拔,生怕抵扣出去的俸禄要不回来,因此不敢瞒报谎报;光耍嘴皮子功夫厉害的人因害怕被选中前往疾苦的灾地,恨不得把自己嘴巴给缝上,再也不敢乱谏言。
始作俑者还不忘雪中送炭,宽慰的书信送到几座官员府邸时,无一不像烫手山芋,令人又惊又惧,唯恐自己见不得人的勾当被这不鸣则已的小皇子识破,从此以后竟逐渐安分下来。
一纸毕,沈以宁觉得自己身边人中真是卧虎藏龙,连这些消息都知道,不仅如此,通篇下来,字里行间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稍加润色,再配一名经验老道的先生,即可去城中支摊说书。
“这篇,”沈以宁抬起手晃了晃手中这页信纸,“查查这是谁写的,双倍赏赐!”
不巧,翻来覆去,偏偏没有找到半字署名,看那笔迹还有几分潦草,沈以宁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叹息道:“要是能将此人寻出,我定当为他在城中谋一份提笔的差事,才不枉这番好文采,仅在府里做工,当真是埋没了。”
景昭十二三的年纪就能在朝中树立威信,实是惊才绝艳,鲜有人能匹敌,只是人生曲折离奇,总叫人措手不及,方才意犹未尽见,沈以宁又重新抽了一页新的来继续看,此刻她手中握着轻薄如蝉翼的信纸,心中五味陈杂。
“庆丰八年,染毒,命悬一线,玉霏皇后毙。”
白纸黑字短短带过的一句话,算算年份,景昭才将将十四岁。
十四岁还正该是天真烂漫的时候,那会儿她是整日缠着母亲给她画像,还是在阁楼上望着夜空数星星?都已不太能记清,她过去也一向收获许许多多的关心与爱护,心无芥蒂地享受被爱意包裹的日子,想来景昭拥有的爱戴不会比任何人少,冥冥之中,他的不幸好像来得更早一些。
沈以宁莫名想起那声似有似无的轻笑,她那时背对着,不知他投来的目光是黯淡还是无动于衷,她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想来深宫之人大多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就算凑近了看大抵也是看不出情绪的。
天色渐沉,沈以宁向来不喜黑暗,她院里的灯盏亮得总比其他院里要早许多,蝉鸣骤起,满耳聒噪,她起身到院子里走了一遭,恰巧碰见一位正放兔子出来喂食的侍女。
这名看起来身形娇小,岁数也不大的侍女想来不曾有此类经验,偏生那兔子活泼好动,沈以宁在一旁看了许久,她连一根菜叶都没喂完,还差点让兔子给跑了。
侍女惊魂未定地将兔子紧紧抱在怀中,转身看见站在不远的沈以宁,立马俯身行礼。
等看清了她的脸,沈以宁隐约想起她叫银霜,她的姐姐原本也是府中侍女,后因一双巧手绣工了得,杜玉娥怜惜,特许还了卖身契送出府,如今应在集市的裁衣店里当绣娘。
银霜性子怯懦,有些惶恐,半晌不敢抬头,倒是她怀里的兔子还在极力挣扎,沈以宁看着想要挣脱桎梏的兔子,也是同样的夜晚,要是当时那只兔子能稍微安分一些没有逃走,或许她就不会撞见假山中的景昭,更不会拉着他落水。
落水之时的不安与恐惧还历历在目,深不见底的是塘内的沼泽,以及景昭运筹帷幄的翩翩笑容。
隔日,沈以宁转醒,秋霖上前准备替她更衣。
沈以宁低声道:“替我更衣,今日有事要出门。”
秋霖有些意外,但也飞快准备好了茶盏面巾供她洗漱:“可是有小姐邀您出门游玩?”但前一日也没看见有帖子递来。
略加思考,沈以宁给出结论:“先去四皇子院里,之后备车再去一趟蔡府,记得把那两本书一同带上。”
礼要谢,书要还,今日想来将久违地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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