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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周贺


我是周家的嫡长子。

        周家直系一脉在京城颇有名望,族内的郎君公子无不是朝廷中的命官权臣。我阿翁时任尚书令,是受圣上亲封光禄大夫,父亲是当朝的国子博士,还有家里的几位叔舅也都在各个属部中任着要职。

        他们说,我是带着整个家族的期望降生的。我出生那天,西北已无雨三年的久旱之地突然喜缝甘霖润泽,消息传到京城,街头巷尾里都争相传唱有吉星降世。

        圣上听此也龙颜大悦,赏赐了不少珍宝,一时间周家在安陵城里风光无人能及。

        阿翁和父亲由此更是对我寄予厚望。比起寻常孩童启蒙时学习的《三字经》《声律启蒙》,我幼年是在跟阿翁身边的,得其亲自教导。

        印象中我记住的第一句话便是老人家时时念叨在耳边的那句,“立身以致诚为本,读书以明理为先”。尽管那时我并未十分明白这话的意思。

        四岁时,家中便专门聘请了先生。我开始日复一日地识诵四书五经,学习书数乐理、琴棋射御……一日便至少要花去五六个时辰,一年中也少有休停。

        母亲总是心疼我,便常来探望,也不时埋怨父亲待我过于严苛,但其实我早已习惯便也不觉得疲累。

        她常笑着打趣,“明明还未及冠,却像个沉闷的小老头。”

        其实,我幼年时也曾因贪玩好耍的性格惹出不少麻烦。

        母亲喜好侍弄花草,府里常常会买进许多花种花苗。这中时有些来自异域的奇花异草,娇艳的、秀洁的、恬淡的……花苑始终那个花苑,但苑中的景致却是年年新月月异。在我年纪尚小还沉不下心专心致学时,最喜爱的便是偷跑到母亲的花苑中戏耍。常常是流连其中乐而忘返。

        一日,我早早下学,撇下小厮跑到花苑,恰逢栽移新株。片片紫色鸢尾的花浪中,一点明黄隐隐闪现。

        寻常的鸢尾花多为紫色,深沉内敛,我从未见过其他异色的鸢尾。直到那日偶然一瞥,明媚鲜丽的黄鸢尾便在我心中留下了剜不去的印记。

        本能地,我几下走进,伸手摘下了它。

        但还未来得及细细打量,便听见耳边响起了母亲的惊呼。

        我吓得手里一颤,那朵黄色鸢尾便直直地跌在地面,染上了泥灰,明艳不再。

        后来我才知道,这花是西域少有的异株,原本是要作为贡礼献给圣上的。

        我很内疚,因为自己无心地一摘,险些为家里招来不小的罪祸。

        天子脚下,富贵人家也不少得要处处谨慎,不可纵情肆性。

        从那以后,我便很少去到花苑。

        这个风波随着时间就这样不痛不痒地掩过。

        花苑里的群花开了又落,枯死了便被花匠挖出移走,接着新的花苗又会被重新栽种……寒来暑往,几年后的花苑,其景致竟是比从前更让人沉醉惊叹。想来除了皇城中众人盛赞的御花园景致,便是再无哪家花苑如母亲这里的这般,百花争妍。

        但我的心里却再也不曾有过如儿时那般的触动。

        府里的赏花宴是不曾少过。节庆之余,母亲便会邀请各家中交好的夫人小姐前来赏玩。

        我少不时会偶遇到前来参宴的高门贵女。她们无不是束带矜庄、温婉贤淑,低眉轻语,一颦一笑间皆是贵门府邸的教礼矜持。

        这赏花之人如何不是花中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似乎成为了大家所期盼的那样。

        京城里的人都说周家的小郎君是难得的才俊,说我文质彬彬、谦逊有礼,举手投足间皆是君子的气派,就连一向严苛的父亲也不时对我赞赏有加。

        没有特别的感受,我觉得自己本应如此,只是心里有些空空。

        乡试放榜,不出意料我考中了解元。父亲十分高兴,素不嗜酒的他竟也连喝了好几斗清酒。记忆中训斥多于宽慰的严父此时是难得的温柔慈爱,那双眼睛里尽是骄傲、欣慰。

        听着父亲那来自胸腔底里的畅肆大笑,我恍然觉得自己空洞的心一时间也有了些快意。

        登榜一元的成就感,父亲的认可,周家的希望……我暗暗下定决心,还要做得更好,走到更高。

        这一世,我注定将驱驰于周家的未来,以续繁华。

        后些日子里的某天,母亲准备到外山的灵寺为我祈福。她听闻城外有一普救寺,香火最旺,相传是受天上的文曲星所庇,多年来不少在寺中食住的读书人都成功考取了功名,风光无限。

        我也随同着跟去,权作散心。

        去往普救寺的路并不似京城的大街那般宽阔易行,但路上别样的风景也足以聊慰这不算短的行程的疲乏。

        密林幽致、绿茵盎然、山峦层叠,是我许久不曾感受到的舒心惬意。

        普救寺的山下,我们路经了一个村子。

        走得匆匆我们一行并未停留,但踏在村里的小道时,我仍感受到了一种只属于这个小村的、完全不同于京城的生气。

        这里不同于富丽堂皇、朱甍碧瓦的皇城,即使是安陵常见的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在这草屋石壁坐落的村子也是难见。

        路上除了香烛黄纸的铺子便很少再有其他开店的商铺,多是到处走卖的小贩和村民自住的草房。屋檐下和外墙上挂满了风干的谷棒。

        梳着双丫髻的小孩互相嬉戏打闹,两个小辫随着他们的奔跑追逐上下晃动着;几个择菜的妇人也端着凳子坐在自己门口,和邻居闲聊着家长里短。

        自在无忧。

        我心里突然有生起股难以言说的感觉,如鸿羽轻抚心间,如微风吹皱碧波。直到队伍在普救寺的门前停下,我才从恍惚中回神,整理好心绪。

        这寺院并无甚特别之处,甚至较于城内的寺院显得更为素旧了些。

        寺里偶尔会遇到往来相识的众人,我也始终维持着君子该有的教养,大方自如地应对。即便是对那诵经讲读再是头疼,我也始终浅笑着不露声色。

        后来,我借着游赏的托辞来到了寺庙林旁一处凉亭小憩。

        四面有竹树相环,寂寥无人,清凄幽静。

        我不觉放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肆意非常的笑声唤回了神识。

        从小到大我所见到的女子,不是府中低顺怯懦的鬟婢,就是恪守礼法、仪态端庄的高门贵女。丫鬟女婢碍于地位尊卑从来不会在主人面前放肆,贵女小姐自小的教养也不允许她们做出任何失礼的行为。

        这般张扬鲜活的女子我是生平里第一次遇见,我不禁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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