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日头西沉，宋静湖很快就见到了“母鸡下蛋图”代表的那位土豪舅舅，背头皮衣喇叭裤，腰上别着随身听，嘴里嚼着泡泡糖，活脱脱一个时尚弄潮儿。宋静湖踮了踮脚，如愿以偿地从窗户看到了摩托车把手上挂着的头盔，好，90年代男神的配置齐活了。
杨筱楼这个外甥看见舅舅之后的乳燕投林亲昵激动就更不必说，这小家伙恐怕恨不得自己明天就能“叭”的一声长大，变成个20版舅舅。宋静湖摇了摇头没有多看，回身想去找自家爹妈，顺便期待一下今天回家了路上能开什么小灶，就看到温特兀自皱着眉看着杨筱楼的方向。
“怎么了？温特你在看什么？”
“我觉得杨筱楼舅舅的眼神不太对。”季听松回头看向她，眼神中有几分犹豫。
宋静湖看向将外甥抛起来又接住的男人，刚想随口安慰他跟孩子亲密成这个样子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她脑子里突然闪过石香梅柔和慈善的笑容，不自觉把话咽了下去。
温特的敏感和对于成年人情绪的探查能力是她不具备的，说来心酸，这是一个孩子在与残酷成年人的斗争中得到的唯一能力。但正因为他们弱小，所以他们对风险的体察是来自于无人在意的蛛丝马迹，这种蛛丝马迹也是最难隐藏的——宋静湖觉得她需要相信温特。
她走向一边应付着家长的班主任，问她杨筱楼舅舅以前有没有来接过他，今天有没有跟他父母说过来幼儿园接人。班主任看了一眼坐在摩托车后座欢天喜地的小男孩，又看了看这个刚刚转进自己班的小“神童”，顿了顿决定还是谨慎为上，从家长中间脱出身来走向办公室。
宋静湖走过去拉了拉季听松的手，示意他班主任去处理了。季听松皱紧的眉头并没有舒展，但杨筱楼舅舅摩托车已经发动了起来，在小男孩激动的喊声中逐渐离开了两个小豆丁的视线。
“静静，妈妈在这儿！”周秀兰在人群中不住的叫着她，宋静湖只能收起思虑，示意温特也先找家长回家，他们暂时多做不了什么。
“刚才你和温特说什么呢？”周秀兰自从知道自己的闺女芯子里是个成年人，对她的举动都变得重视起来，但是偶尔还是会出现哄孩子专用的语调和亲亲抱抱举高高……毕竟半个月前她还是个真·四岁孩子的妈。
“没什么，杨筱楼的舅舅头一次来接他，温特有点担心，我就让老师问问他妈妈知不知道这回事。”宋静湖一边自力更生的爬上母亲自行车的后座一边回答道。
周秀兰也多少有点惊弓之鸟，犹豫了半天想着要不要进去多问老师两句，她看了看摩托车走的方向到底也没多说什么，想来那么有钱的人家，应该也没什么必要像那些杀千刀的畜牲一样去算计孩子。
“你做的对，”周秀兰回头跟女儿说，“而且这次主动去找老师也很好，毕竟你还是个……嗯，外表还是个孩子。”
宋静湖笑了笑，荡着小腿儿应了声。
夜色四合，在宋静湖拥着被子陷入梦乡的时候，邱红被自己家的熊孩子闹得满头是汗。刘晓亮这两天为了不上幼儿园下了点血本，在不到十度的晚上光着屁股冻了半宿，白天还好只是低烧，到了晚上却一发不可收拾直接烧到了39度多。这已经是必须要去医院的地步了，可是孩子烧的人事不知根本不能自己走，刘晓亮又不是什么精瘦伶仃的小孩儿，扎扎实实的有六七十斤，背着孩子又拿着包的邱红离小学生优秀作文里面的母亲形象只差一场暴雨。
90年代的城市里半夜两三点，一时半会儿是打不到出租车的。邱红心里急得发慌，只能把孩子努力往上背了背，带着他往自己的单位走，看看能不能找值班的同事帮帮忙。
不到十五分钟的路程，邱红走得浑身冒汗，远远的看见派出所蓝色的门头，她加快了脚步。绕过一片绿化带，背上的刘晓亮醒了过来，环着邱红脖子的手往右指了指，“张老师，”刘晓亮迷迷糊糊的声音从她背上传来，邱红嘴里敷衍着“什么张老师臭小子你烧糊涂了吧”，一边却条件反射的转过头。
这一眼看过去，把邱红生生吓了一个激灵。十几米外绿化带的树丛中蹲着一个黑衣服的女人，脸上青红交加，衣服破破烂烂，要不是派出所屋里的灯光在不远处一闪不闪的稳定照射，邱红简直以为是撞了鬼。邱红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背着孩子的邱红，张胜男眼神闪躲了一下，但却没有跑，直到邱红勉强通过她受伤不重的半边脸确定了她的身份，她才缓缓站起来走出绿化带。
邱红脑中警铃大作，背着孩子退后了两步，大声呵斥她站住。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究竟该怎么办，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就从胡同中冲了出来，兔起鹘落之间便将伤痕累累的女人拽上了车扬长而去。邱红情急之下背着孩子追了两步，发现自己昏了头居然去追汽车，原地跺了跺脚，连忙转身往所里跑，叫人出来追车抓人。
“你说什么？张胜男刚才在门口？”陈柱国抓起腰带一边系一边急声问道，邱红呼吸急促的点着头，“她蹲在绿化带里好像在躲什么人，一头一脸的伤，看到我就走了出来，结果还没等我说上一句话，她就被一辆越野车掳走往南去了，车牌号是白c77312。”
宋奇峰跟在陈柱国身后匆忙记住了车牌号，看邱红背着孩子急得要命，又闻到她身上扑鼻的感冒灵味，担心地一边跑一边回头喊，“这边有我们呢红姐，孩子病了赶紧让人带你去医院！”
邱红连忙应声，他也再顾不上多说，上了车就摇下车窗努力在夜色中辨识逐渐消散的气味。在绿化带附近的血腥味混杂着杂乱的尘土气息，张胜男应该在逃跑过程中去了不少地方，在那附近出现的汽车味道很特殊，应该是刚刚做过钣金喷漆，混杂着新换的机油和新轮胎浓烈的橡胶味，大概因为排量大，尾气的味道久久不散，在深夜车少人少的街道上犹如八百瓦的灯泡。宋奇峰细细分辨着，给陈柱国指引着方向。一边的陈柱国上车第一时间就用对讲机叫了支援，不时给市局刑侦支队汇报着方向和位置。
没过多久，黑色越野车就出现在了师徒二人的视线之中。
陈柱国松了一口气，但神经依旧绷得死紧，他将车上的警笛打开，示意宋奇峰用喇叭对黑车喊话，让对方靠边停车。
深夜的街道回荡着警笛和引擎的怒吼，两辆车一前一后的在城市中飞驰，黑色越野车占着排量大速度快，几次将警车甩在身后，警车却始终顺着它的痕迹追踪，连一个弯都没有拐错过。而四面八方的街道中不时响起或远或近的警笛声，显得黑色越野车的逃窜越发无力。
叶戈尔猛打方向盘扎进了一条他并不熟悉的小路，再一次试图甩开身后幽灵一般的警车。后座的另一个男人一边被打晕的张胜男绑住手脚，一边警惕的观察着四周，红蓝闪烁的警灯照在他棕色的卷发上，让他看起来仿佛丛林中出没的野兽。
“库德里亚，我们甩不掉后面的警察。”叶戈尔用本国的语言喊道，“反正他们早晚要杀了这个女人，我们不如现在就结果了她。”
后座的男人略微思考了几秒，“她死在这里我们就永远找不到第二本联络簿被她藏在了哪里。”他用灰黑色的眼睛扫视四周，“那个中国人不止一次的欺骗我们，他的情人们没有脑子的信任他，给老板添了不少麻烦，只有这个女人背叛了他，留着她的命对老板更有用。”
“你是蠢蛋吗库德里亚，带着这个女人我们谁都跑不出去。被警察抓住了老板也不会救你！”他大声吼着，“杀了她！杀了她我们还有跑出去的机会！”狭窄的胡同中不得不绷紧神经开车的叶戈尔已经怒不可遏。后面的库德里亚已经能看清身后警车中的人，他认识到再不动手，恐怕就要把这个女人和她藏起来的联络簿拱手让给警察。
张胜男在剧烈的摇晃中努力找回了一点意识，她想睁开眼睛，却发现根本做不到。她仿佛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星空，女儿微弱的呼唤声从遥远的地面传来，她想安慰她别怕，却说不出话来。
她离地面越来远，只听见耳边有一个声音不住的问，你这样的人，也配做母亲吗？
我为什么不配呢？张胜男想，我十月怀胎生下了自己的孩子。
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呢？
我都做了些什么？她调动仅剩的意识追溯记忆，回顾自己卑劣的一生，为了所谓的爱情，背叛婚姻，背叛家庭，将保育院无依无靠的孤儿当作挣钱的工具，下岗之后又祸害了幼儿园里的不少孩子，给孟秦做了不止一回脏活……就为了让他继续用甜言蜜语欺骗自己。
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她带着孟秦最后的软肋想要自首，想给自己劣迹斑斑的前半生做个了断，想用联络簿换自己一条命，想再看看自己女儿的笑脸……哪怕那微笑不是对着自己这个罪犯都好……但她再次被他抓了回去。
这一切就仿佛是命运无情的嘲弄，怎么？你不是说要永远和他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吗？
那就让你再次回到他身边。
我不想死。张胜男努力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摇晃的车顶。
但我也不想再回去了，逃了这么久，死也要死在外头，她对着库德里亚黑洞洞的枪口笑了笑。
枪声在一片嘈杂的警笛声中响起，叶戈尔回头看了他一眼，库德里亚点点头示意处理完毕。越野车撞翻了几个垃圾桶又转了一个弯，两个人跳下车跑进混乱的黑夜。
后座上遍体鳞伤的女人双眼紧闭，她将带着没有赎清的罪孽和向善良的最后一瞥，永远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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