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高振垂首站在院子正中,阳光如同扬起的粉尘纷纷落下。
他心中茫然,进退失据。
墙根的樱桃树枝叶繁茂。
吴呦快步走过去,马尾辫在脑后欢快地跳着。洋洋洒洒的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辉煌而圣洁的金色。
吴呦伸出手,几只鸟从枝柯间飞到墙头。她拍手笑骂:“偷吃鬼!”
高振的心向上跳了跳,猛然间昂起头,眼睛依然望着她,比刚才还要出神。
“大妮儿。”高振喃喃道。
吴呦似乎没有听到,左脸的梨涡使高振的目光和阳光一起沦陷其中。那里的阴影仿佛有让他甘愿去为之粉身碎骨的魔力。
高振胸口快速起伏着,一滴汗从他的额头沁出,顺着脸颊流到下巴颏,刮得脸痒痒的。
他没有去擦汗,痴痴的又叫:“大妮儿!”
吴呦没有看他,眉尖秀气地蹙在了一起,淡淡地说:“别叫我大妮儿,我有名字。”
高振喃喃道:“是……是……”抬手去擦汗,过了片刻又说:“我给你摘樱桃?”
“不吃。”
“好……好……那我给你拿糖糕吃?我妈刚做的。”
吴呦说:“我不饿。”
高振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愣在原地。
这时听见墙的另一边,吴呦的母亲说:“整天好吃懒做,喝点猫尿净知道睡觉,咋不跟你那个宝贝闺女一块去死了算了?!”
墙头上正驻足互相打理羽毛的鸟受惊飞走了。
吴呦冷哼一声,嘴巴刚张开,想来马上就有不堪入耳的话要从她秀气的嘴唇里蹦出来了。
高振赶忙一把捂住她的嘴,小声劝她:“再怎么着你也得叫她一声妈,忍一忍。”手心猛然一疼。
她瞪着眼甩开高振的手,咬牙切齿:“我又不是她生的,我呸!”朝墙头狠狠啐了一口。
高振凭空想象着一口唾沫穿透墙壁准确无误地砸在隔壁女人脸上的画面,自我安慰着过了瘾,揉着被咬疼的手心,笑着说:“解解气得了。”
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了,八岁的吴晓天端着碗站在门外探头探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嘟囔了一句什么。
高振冲他摆摆手,示意他过来,没得到回应。吴晓天尝试着把嘴巴张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发出更大的声音:“我爸让我来送糖糕。”
吴晓天一点都不像他姐吴呦。
两人同父异母,女孩子落落大方,性格直爽;男孩机警、小性,仿佛总是在揣测别人。
吴晓天棉袄的袖口被鼻涕蹭得黑亮,反射着冬日略显单薄的阳光。
院中两人相顾无言,吴晓天也像没看见他俩,走到院子正中,抻着脖子冲屋里喊:“婶,我爸叫我来送糖糕。”
高振的母亲边用围裙擦着手边踏着忽高忽低的碎步迎出来,接过碗,拉着吴晓天往屋里走。因为腿疾导致的身体的颠沛令高振有些心疼。
“吃饭了没?饿了吧?我刚炸了鱼块,给你爹娘拿回去点。”门追着她的脚后跟关上了。
高振嘬着嘴唇吹了一声口哨,示意吴呦跟上,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古城的护城河在南门外汇成一面湖。
湖水清澈如镜,已经不像小时候那般逢冬天便会上冻。风起时云和浪一起在里面翻滚,偶有碎浪冲出来打在两人的鞋上,来不及躲避。
已经在沉默中绕湖走了一周了,高振像被湿了爪子的猫一样抖了抖鞋,跑到一旁,找了一条长椅坐下,耍赖不走了。
吴呦在他旁边坐下来,双手插兜,下巴收在毛衣领里,斜楞着眼看他。
高振嘿嘿笑着说:“怕你累着,歇一歇。”
吴呦翻了个比云彩也不遑多让的白眼。
高振两眼放光,又说:“原来你变成瞎子也这么好看!”果不其然地招来一顿毒打,嘴里连连求饶。
吴呦看着高振故作可怜一脸委屈地演着戏,噗哧一声笑了。
“过瘾了?”高振揉着胳膊问。
“真疼了?”吴呦说:“倒不是过瘾了,剩下的以后打。之所以笑呢,是因为看你撅着嘴,像被马桶搋子吸变了形。”
说完两个人一起捂着肚子笑。笑声飘在寒风中,荡进湖水里。
高振笑得脸抖出了重影,想起曾经吴呦向他描述过的对他的第一印象。
那是吴呦一家来到古城第一天。还没来得及走进新家的大门,便被父亲着急忙慌地拉着直奔校园。坐在被陌生人环绕的教室里,想到初中生涯就要在这所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适应的新学校里仓促地结束,不禁心酸。当她把书包放下,拿出下节课要用到的课本,刚在同学们交头接耳的关于她的窃窃私语中抬起头,门开了。高振脑门儿挂着汗走进教室,胸前的球衣也被汗打湿了一块,那张方块字一样硬朗的脸,恰到好处地分布着秀气的五官,瞬间抓住了她的全部目光。那一刻,造物主动作轻柔,落笔却苍劲有力入木三分,每一笔都劲透纸背。那张脸被刻在门框中如宣纸一样柔和的天光里,缓缓向她走来。“完蛋了。”吴呦不自觉地咬着嘴唇,怔怔地想。那一刻,她瞬间适应了这座小城市和这个小小古城里的这所学校。阳光和空气中漂浮的细密粉尘一下就有了家乡必备的味道,在始终颠沛流离的日子里给了她一股子不可言说的安全感。
……
此刻,高振看着吴呦那被粼粼波光映照着的微红的脸颊,情不自禁将脸贴了过去。
吴呦回过神来,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慌乱地向后栽倒,被高振拦腰托住。
“干嘛啊你,吓我一跳。”吴呦喘着粗气拉开他搂着自己腰的手,语气慌乱:“流氓!”
高振假装不乐意:“恶人先告状!刚才你色眯眯地看着我,我报警了吗?”
“我……你……”吴呦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高振,微微张开嘴巴,一时语塞。
高振嘴里啧啧有声,大手一挥,表情严肃,故作豁达地说:“我也不能跟你一个姑娘一般见识,那不成欺负人了吗?自古以来好男不跟女斗。这样,你亲我一口,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吴呦要打人的手刚抬起来,高振已经逃到了十米开外,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又说:“打个条儿欠着也行,存你那涨利息,一口变两口,两口变四口……你要实在还不起,就只能以身相许给我当媳妇儿——杀人啦!”喊叫声中被吴呦追着往城门里逃去。
吴晓天坐在门前石狮子旁,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胡同口,像只冷眼盯着老鼠的猫。
高振觉得这小子真不是个玩意儿,是条喂不熟的狗。因为吴呦的关系,平时动不动就给他吃的喝的花的,他也理所当然地接着,下次再见面,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此时看见吴晓天那无视自己的的傻呆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同吴呦道了一声别,回到了自家院墙中。高振退到东墙根,目光从樱桃树树梢上眺过去,夕阳像一颗在钢丝上滚动的球,折腾了一天,到此刻终于力竭,缓缓西沉下去。
他听见吴呦催吴晓天:“外面这么冷,快回家。”说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火气窜了上来,正要大声呵斥吴晓天不尊重自己的姐姐,口水灌进喉咙里,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夜幕缓缓侵染了古城上方的天空。
第二天将将亮,高振从院落里悄悄溜出来,左顾右看,视线最终集中在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上。
胡同口吹来的冷风毫不客气地往衣服里钻,打着旋在耳边呜咽。天上犹有繁星点点,脚下依旧遍地凉霜。
发情的流浪猫叫得像婴儿在哭啼,从不知道哪个阴暗的角落里直直地飘出来,刮着耳膜,令人毛骨悚然。
出了胡同,七拐八拐,眼前出现一条不知通向的小路。那人用鼻子嗅着味儿前行,须臾间行至不知处,回头确定没有人跟踪,饿死鬼一样吸溜着口水进了一间茅草屋。
趁着他一扭头的功夫,高振看清了他的的长相,那是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浑身汗毛瞬间炸起,紧紧贴身的衣服被鸡皮疙瘩撑大了一圈,冷风见缝插针,加紧了飕飕地往衣服里钻。
高振悚然躲立在一颗树后喘了一阵儿,再探头,刚才还微微亮着的天,突然就看不清路了。蹑手蹑脚走到茅屋外抬头一瞧,上面写着两个大字——茅司!
那两个字仿佛越来越大,在匾额上扭曲着,忽然变成了血红的一双眼睛,高振几乎分辨不出自己是撞邪了还是在做梦;茅屋的门化作的嘴里吐出的是诘问还是诅咒?
高振身体僵硬地立在原地,那张脸朝他扑了过来,飘扬的头发根根如刀,凶猛地刺向他的眼睛。他的胆似乎破了,心也似乎裂了,嘴里阵阵发苦。
一道闪电将他的世界劈成了漫天倾塌的雨水。
光和雨同时落下,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然后他从藤椅上醒了过来,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盖了一张羊毛毯,午间阳光正盛,加上刚才的梦境,反而使他在冬日里出了一身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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