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旧时逢

江遇闲一手撑着窗台身体前倾，另一手拿着覆冥轻轻压了压掩住视线的桃花枝，清夜露水带着满枝花香飘落，留了些在他衣袖。

        春风轻拂挑弄，河岸边桃红簇簇，一盏盏花灯光华柔和，朦朦胧胧的，衬得夜色更加静谧温柔，但这静谧温柔半点儿没沾到那位灵兽所称的灵尊身上。

        江遇闲收回覆冥又靠回窗边。

        真巧，上次遇到也是甲子轮回年，恰逢明雪树子夜花开。

        明雪树并非真的树，而是一种灵类，正常时候是颗差不多拳头大小的半透明软球，喜欢群游，远远看去宛如浩瀚星辰从世外落入世间，但每逢百年子夜花期，它们便会撑开细细长长的半透明枝条，开出蓬蓬絮絮的莹白花朵，飘洒如雪，遮满天际。

        那时，他坐在飞舟里乘着明雪花一道随风而行，隐隐间听有声音说到“灵尊”，细细瞧去竟是两只状似蜂鸟、透明无质的灵兽，转眼消失，不知去了哪里。

        远古时期六界混乱，自灵界完全隔入空寂之间、每逢甲子轮回，六界才开始平衡，后苍穹之上的神魔两界运转渐成太极之势，形成了如今更迭有序的白天黑夜，季节交替。

        他对灵界的事情很感兴趣，搜罗了很多相关信息，曾在古籍里看见那么几句记载，提到灵界有位“灵尊”，但是似乎从没有人见过，只是如他所遇，机缘巧合听到这么一个称谓。

        他很是好奇，机会难得，当然得去找找。

        许是真就机缘凑巧，后来竟然真让他遇到了——虽然他并不完全确定遇到的那位是不是灵兽所说的灵尊。

        当时明雪花散了大半，视线已然清晰，他以为那位灵尊早就不知哪儿去了，正打算放弃，余光掠到交错的光线虚虚实实，模糊间似是显有人影。

        他想都没想，立即施术法仔仔细细寻过去，果然，有一人清清冷冷站在远山晦暗不明的光影里，隐没在莹莹明雪中，不似世间之人，眨眼了无踪迹，恍似刚才不过错觉。

        他当时猜想：或许是灵类化的人形。

        覆冥轻轻点了两下膝盖，江遇闲又往外仔细瞧了瞧，见那人依旧站在河岸，不知在看什么——或许只是单纯站在那里，好奇心越来越重，犹豫思忖了一会儿，索性翻身从窗户跃下，他本意是想近距离再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灵类化的人形，不想刚站好，那人竟抬眼望过来，他们就这么正面撞上了。

        大片大片的花红柔情蜜意，混着小船上缠绵悱恻的曲调，泡得软夜温香，春风自醉。

        那人站在繁盛绯红里，明明周遭万丈红尘暖意酥人，他却是独独清绝无尘，不在世间一般，可惜那人存在的气息极其微弱，极易被忽视，以至于纵然容比星河流转，形傲孤峰峥嵘，也皆被化入空无禅静之中，最终鲜有人知。

        江遇闲正考虑着怎么蒙混一下，进而前往友好相处，忽然有位小姑娘飞檐走壁，瞬息之间已从对岸“呼啦”飘到他面前。

        小姑娘梳着一条长至脚髁的麻花辫子，上面缀着一颗颗色彩艳丽的小玉珠，身穿红底翎羽留仙裙，外套黑底七彩霞纹的对襟短袖衫，衣摆下流苏直到膝盖，腰间垂着好多条银链子，非常扎眼。

        好在她懂得审时度势，充分利用了灵类善于隐藏的能力，没一个普通人注意到她。

        “江遇闲，果然是你！”她露出两颗虎牙，浅蓝色的眸子亮亮的，“帮我个忙。”说着跳到他身边，做贼似的瞅了眼桃花树下那位似是不在此间的人，“帮我照看一下时衍。”

        这位“小姑娘”看着十二三模样，其实已经一千多岁了，名为锦华，是灵兽所化。

        灵兽为守护灵界由灵类诞生，初始时灵智类似于一些聪明的小动物，等境界到达元婴之后就会越来越聪明，最低和普通元婴修士一样，耳聪目明外加能力范围内只要想就可过目不忘的本事，而锦华这种能成人形的灵兽得过化境，非常不好糊弄。

        所以，即使他们七八十年没见——对他来说还得减去六十年，他也不能胡扯说“你认错了”。

        不过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锦华指的……那个大概率是灵尊的人。

        “时衍？”江遇闲轻声重复了句，心想：牵线搭桥，这忙可以帮。于是小声道，“没问题，不过得给酬金，没酬金其它的代替也行，比如灵界稀有特产什么的。”

        灵界稀有特产肯定能卖了换元石，这样万一哪天他把仅剩的那点元石挥霍了，也有东西兜底，不用去挖矿淬炼。

        锦华顿感无语。死了六十年后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市侩了？开口第一句居然要酬金？！

        她咬着后槽牙压着声音：“我怎么会带那些东西？！”

        江遇闲不由瞧了眼锦华脑袋后面灵气璀璨的玉珠，也压着声音道：“我以为你喜欢收藏那些东西。”

        锦华脑袋上冒出个透明泡泡：“……”

        忽然不想认识你。

        江遇闲才不管锦华怎么想，本来嘛，哪有请外人帮忙不给酬金的？上次他还没那么穷，当然无所谓了，现在又不是以前，能一样么？

        显然不能。

        最终锦华还是妥协了：“好吧，出去后就给你。”她又偷偷瞅了眼时衍，举着拳头伸到江遇闲眼前，“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时衍，不然，哼哼！”

        江遇闲忍着没笑，装模作样保证后问道：“你一只灵兽跑进灵识领域里做什么？”

        “我以为我愿意进来？”锦华闷声闷气，“这个灵识领域形成的时候，无量宗有一处地方元气异常，影响到了灵界，可能会打开界面之间的‘门’，虽然存在于空寂之间的特殊性让灵界不会被灵识领域改变，但是如果‘门’被打开，灵界就有可能会被改变。我就住在这附近的灵界，肯定要来看看情况。”

        所谓界面之间的“门”，相当于在两界进出的通行证，拥有通行证基本等于拥有自由进出两界的权力。

        而灵界与其余五界不同，它维系着六界平衡，与其余五界的界面除了特定条件特殊状况，只有灵类能自由跨越。关于特定条件，上古与界面相关的不少书籍都有记载，却只是翻来覆去的一言半句，没有具体详细的，也没听说过谁利用特定条件跨越界面。

        江遇闲问道：“那你查出来原因了吗？”

        锦华摇摇头，拿出一只精巧的“编织”圆球递给江遇闲，等江遇闲接过，才解释：“灵识领域形成时，无量宗派来调查桃花神树枯萎之事的闻人遐就在桃源城邱埔程家外面，我觉得奇怪，就去程家里面查了一圈，没想到在程家一处密室里发现了这个东西，”她信誓旦旦道，“这件事肯定和程家有关。”

        圆球似乎是由桃木编织而成，又不太像桃木。

        江遇闲仔细看了少许，才弄明白这怪异不协调之处：圆球的材质确实是桃花树，不过是经过特殊方法将整棵桃花树碾缩，在施法过程中，桃木扭曲纠缠，最终团成了这个巴掌大小的圆球。

        这棵桃花树本应该灵气充沛，如今光从外表看起来却是毫无灵气，就是一个木头疙瘩。

        这么一来，光看外表便不好确定究竟是何种特殊方法，可能是封禁，也可能是蕴藏，或者是其它，他暂时不太想感应这个圆球里面究竟是什么。

        江遇闲问：“它怎么变成这样了？”

        锦华道：“大概是为了保护灵丹不被夺走，也可能是为了保存灵丹，我还没弄清楚。”

        妖怪妖精修炼会在体内凝聚妖丹，若是走的仙道神途，渡劫入化境后，妖丹会淬炼涅槃成元气纯净的灵丹，不同妖精的灵丹有各自不同的特别力量，都受天真地秀蕴养，凝聚着妖精毕生修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总有修行者费尽心思杀人夺宝，不惜代价。

        江遇闲指尖轻轻叩了十几下桃树圆球，依然没在这些天的知识储备里找出与桃源城邱埔程家有关、有能力让已入化境的桃花树妖精缩成一个圆球的修行者痕迹。

        也许这位修行者没在面向世人的记载里，也许这位修行者并不厉害，只是有人或什么东西相助，也许做这一切的并不是修行者，也许这东西是很久很久以前的。

        他找了个用金银丝线绣上隔绝类符纹的储物袋，将桃树圆球装起来收好：“那时衍怎么回事？你怎么不自己照看？”

        “时衍是我找的帮手，以防万一，但是我准备去无量宗里面找桃花神树的灵识，不能带时衍去。”锦华又恢复往常的神采奕奕，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们兵分两路，节省时间。”

        这解释语焉不详的，一听就是在糊弄，

        “好吧，我尽量早点解决程家的事情。”江遇闲说得有些不情愿，心里却早就盘算起整件事情来，他拿出一团红绳，拉出三段红绳，灵活地分别扣了个传音的结，递了条给锦华，自己戴了一条，“保持联络。”

        锦华拎着红绳盯着江遇闲，总觉得顺利到不对劲，就这么盯了少许，她脑袋上突然冒了几个泡泡，憋出一句问：“你不会是想对时衍图谋不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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