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西出阳关（六）

十一郎离得最近，单足贴地横扫，一股劲风刮起，盘子落势稍减。他往前一探身，恰好避开身后熊彪的一招“人字飞雁”，右手下垂，一把托住盘底，盘子在他掌心嘀溜溜转了几圈，盘中滴油未洒。

        十一郎又走了几步，将盘子放回裴文青面前，双足顿起，熊彪“哎哟”一声，肥胖的一个身子已从人群头顶飞过，“嘭”地摔到院子里。院内羊群受惊乱叫乱窜，乱成一锅粥。

        裴仲明笑道：“好功夫。”

        十一郎道：“过奖。”向裴文青瞟了一眼，裴文青顿时飞红了脸。

        那边厢熊彪从无数羊头中探出个大脑袋来，拨开羊群走回店中，一身的羊臊味。众人纷纷掩鼻让道。

        熊彪不肯轻易服输，道：“你使了甚么妖法？刚才不作数，再来再来！”

        忽听身后有人掩口低笑，熊彪奇而转身，却将后背冲了西首。不料西首群雄也是乐而发笑。熊彪大惑不解，上下瞧了瞧自己，摸摸脸，没觉有什么异样。

        他见众人都盯了自己身后，一边师兄贺老二皱起眉头，语气不快，道：“师弟，你先退下。”

        熊彪回转头，这才看见，原来自己一身青布衣衫的后摆臀部上印满了灰白的脚印，不消说，自然都是十一郎刚才暗中留下的。

        十一郎出腿怪异，神出鬼没，事先他竟未察觉半分。若对方脚上使了全力，后果不堪设想。熊彪再目空一切，也知自己功夫离十一郎相去太远，脸色惨白，灰头土脑地退到贺老二身侧，口中尚自解嘲道：“刚才在院子里让羊蹄子踩了几脚，那也没甚么打紧……”

        众人都暗中拿自己跟熊彪作个比较，无非是与他不相伯仲或过之或不及，熊彪尚不是十一郎的对手，自己更不必班门弄斧了。群雄皆是黯然。

        齐啸天抱拳道：“小儿有蒙阁下相助，齐某感激不尽。不过，如若阁下不将各门派的掌门人下落说个明白，只怕今日须得兵戎相见。阁下虽于我儿有恩，那也说不得了。”他声调一高，道：“思远，你听到没有？”

        齐思远在身旁大声应道：“孩儿听到了，爹。”

        裴文青哼了一声，低低骂道：“老狐狸。”

        一位年轻道士上前躬身施礼，道：“在下乃‘武宫派’门下大弟子刘和杰。尊驾武艺高强，我等佩服得紧。但若恃强，我们纵然不敌，为了各自师尊安危，也只能拼死一搏。”

        众人听刘和杰这么一说，胆气不由一壮，便有好事者附和道：

        “是呀，‘光棍不打笑脸人’。便老实交待了吧。”

        “老话说得好，‘好汉架不住人多’，你武艺再高，能以一敌十，以一敌百么？”

        另有精明心细之人想道：“齐啸天说的在情在理，恩怨分明，倒也罢了。那个‘武宫派’的大弟子可精得很，只几句话，既捧了对方，又把武林同道都扯了进去，算盘打得倒是挺响。”

        “威远”镖局的少主人方正林年轻气盛，“唰”地打背后抽出把长刀，喝道：“姓十的，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说不定他们已遭了你的毒手，焉知这不是你的缓兵之计！”

        十一郎还未答话，一边的裴仲明道：“我看这位小兄弟不远千里、风尘仆仆地赶到这儿报信，足见其诚。再说有了线索，总好过没有吧？”

        方正林在镖局做惯了吃穿不愁的阔少爷，自来眼中容不下别人，当即骂道：“哪来的老东西，你凭什么在这当中插上一腿？你活腻了么？”

        裴文青柳眉倒竖，就要发火。裴仲明一手冲她微微摆了摆，暗示她不要多事，脸上依旧挂着笑，左袖一卷一扬，自家桌上横着的一柄长剑已落到手中。就好像这把剑通了灵性，连剑带鞘自动飞入他的手中一样。

        他露了这一手上乘内功，人群中有人喝了个采，道：“老爷子，好俊的功夫呐。”

        桌子纹丝不动，桌上碗筷也没挪点地方。单是这一手，在场的这么些武林好手，自恃能做到的没有几个；就算勉强为之，也远不如裴仲明这般信手拈来，轻巧自如。

        裴仲明右手四指握了剑柄，拇指轻压按簧，猿臂舒展，“嗤－－铮”地一声，长剑出鞘，剑身通体雪亮，流光溢彩。他这拔剑干净利落，寻常人大多“呛啷啷”响成一串，他只发出一声清响，剑好，身手更好。

        刘和杰眼睛一亮，大叫道：“原来是‘裂云剑’裴老侠客！”他抢上跪倒在地，语带哭腔道：“裴师伯，本门惨遭不幸，家师生死不明，还望您老人家出面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敢情这位老爷子竟是“游龙剑”许远山的师兄。

        齐啸天心道：“难怪他方才取剑、拔剑一气呵成，若行云流水。这份功夫，比他师弟‘游龙剑’可强多了。只可惜他闲云野鹤，隐退江湖，是以武林中倒还是他师弟许远山的名气更大些。”

        方正林虽然骄横，但还有点自知之明，口气也软了下来，道：“既然有老英雄担保，我们就权且信他一回。”将原来口中的“老东西”也改成了“老英雄”。

        齐思远凑近父亲的耳朵，压低了嗓门道：“爹，这小子看来久居关外，依我看，也许知道宝藏的下落……”

        他的话还是教不少耳尖之人听到。众人转念一想，各自庆幸：险些坏了大事。幸亏没把那十一郎怎么地，否则师父、掌门生死事小，找不到宝藏可就事大了。

        各人都是一般心思，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一时便有一些人大声道：“对！咱们宁可信其有，死马权当活马医。”

        十一郎笑道：“各位的掌门、师父说你们月初入关，我算来时日未到，各位只怕还在中原。没想到众位英雄好汉，寻师心切，竟都提前到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众人只道他在取笑自己寻宝心切，不遵师命，一时哑口无言。

        十一郎又道：“这样也好，省了我不少周折。事不宜迟，今天休息一晚，养足精神，明早我带各位前去。”群雄连声称好。

        经此一番波折，不觉已日头偏西。掌柜的这才敢靠近来，招呼着手下伙计打扫清理，归整桌椅。

        十一郎道：“刚才大家出手都重了些，砸了许多物什。我身上没带多少银两，不知哪位大叔大伯肯赔与店家……”

        话未说完，方正林、贺老二争相道：“区区小事，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先前大家剑拔弩张，如今冰释前嫌，兴许宝藏也可能有些眉目，店内气氛自不一样，好几家都争了向掌柜赔钱。

        本地人不懂其间的玄虚，见无热闹可看，也就慢慢地散去。那个哈萨克族牧羊人亲眼见过十一郎诡异的身手，胆子再大，也不敢再去招惹事非，不和何时已赶着羊群走了。

        已到掌灯时候，众人重新各自落座，没吃饱的又唤来店伴添菜。这回大家吃得畅快，席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十一郎原只打算在此打尖歇脚，先在镇上本地人中招些人手，将困在大漠中的五人救出，再往中原送信。可现在各门派都聚集于此，也就要了间房。本来店内客满，但群雄有求于他，都竭力奉迎讨好，因此“威远”镖局让出一间上房给十一郎住。

        入夜，群雄都早早回房安歇。因人多房少，连楼下偏房、柴房都腾了出来，每个房间还是挤了四、五人。因为只有裴文青一人是女的，所以她在楼上独占了一间，裴仲明与程辉便睡在隔壁。

        裴文青想着明天即将启程，辗转难眠。出关前，别人都存了份疑虑，多了些心思，她却反而有点兴奋、好奇。再回想白天所发生的一切，心道：“那个十一郎神神秘秘的，就凭他，能带我们找到我的许叔叔吗？瞧他乳臭未干的样子，所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想到好笑处，不由“咭”地笑出声来。

        忽尔楼下东厢房“噼叭”一声，似乎摔碎了一只瓷碗亦或其它东西。已是三更天了，各房内大都黑着，小镇上偶有一两声犬吠与马嘶，万籁俱寂。

        原本裴文青迷迷糊糊，行将睡去。这一破裂声虽不响，但在静夜里也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再细听，隐约有人压低了声音在激烈地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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