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小人
王家的宴会是在晚上开始的, 灯火辉煌,筹光交错。
江停云和焕娘被一个有头脸的管事领了进来,沿途的亭子和回廊上, 挂满了花灯。
以江停云的眼力,一眼就看出来, 那些灯笼里点的不是煤油,而是上好的牛油蜡烛。
果然是盐商之家, 大手笔呀!
而王家也是一个大家族, 枝叶繁茂。
旁支的不算,单就王化成的亲兄弟,就有六个。
比较尴尬的是,王化成虽有五房妻妾, 却只有王公子一个儿子。
相反, 他的兄弟们个个子嗣众多。
如此枝强干弱,难免会有心怀不轨之人,欲要取嫡支而代之。
可是王化成手段高超, 儿子教养得也不赖,王公子的优秀让这些人望尘莫及, 只能在暗地里羡慕妒忌恨。
作为被王化成专程请回来表演的人,江停云难免要承受一下这些人的恶意。
不过都是些闲言碎语, 江停云权当犬吠,根本没往心里去。
那些人见他只是一个劲儿地陪笑, 也觉得十分无趣,慢慢的也就闭嘴了。
但王化成却觉得,这个老头一定不是一般人。
而他之所以要把这个老头请回来, 真正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看戏法, 而是要试一试这老头的斤两。
如果这老头真是个高人, 那他儿子的事情就有救了。
在其他人看来,这老头懦弱无能,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
但作为有心人,王化成观察得十分仔细。
所以他就看出来,这老头虽然表面上一直在点头哈腰,不住陪笑,眼神却十分平静,显然是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当时他就高看了一眼,亲自出声请他开始表演。
江停云也不矫情,借助法术的便利,一连玩了好几个后世著名魔术。
这个时代的女子,半辈子都被困在内宅,少有娱乐活动。
这样惊艳的戏法,自然让她们大开眼界,不时让身边的丫鬟往表演的场地里,扔首饰,撒铜钱。
有人觉得好,自然也有人阴阳怪气。
就在江停云的表演告一段落的时候,在座的突然有人嗤笑了一声,“大哥花大价钱请回来的,就这点本事?”
江停云看了一眼,是个三十多岁,油头粉面的公子哥。
王化成蹙眉呵斥道:“老七,你怎么说话呢?小时候爹娘就是这样教你的?”
他这个七弟是庶出,其母还是父亲晚年比较宠爱的一个小妾,没少给王化成的亲娘添堵。
受母亲的影响,王化成自然也不喜欢这个弟弟。
当年父亲死后分家产的时候,对于其他兄弟,王化成都额外多给了一份。
唯独这个七弟,他可是卡着规矩给的,一分也没多。
自那以后,整个王家的人都知道,嫡系不喜欢这个七爷,自然也就没人奉承他了。
从受宠的小儿子,到无人问津的旁支兄弟,这其中的落差不可谓不大。
王七爷心头暗恨,却没有王化成的本事,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怼上去,只能暗地里搞些小动作。
如今遭了王化成的训斥,王七爷却罕见得没有露出愤恨之色,反而十分爽快地就认了错。
“大哥教学的,是日后小弟说话一定注意。”
然后他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说:“弟弟只是觉得,大哥为了请这对父子来花了那么多钱,结果他却只给咱们看这些。
听说在其他几家里,他们可是拿出了看家本领,这不是成心糊弄大哥吗?我替大哥叫屈呀!”
他的态度如此反常,让王化成暗暗皱眉,不禁心底生疑。
——这个老七,莫不是又在暗地里搞了什么小动作?
顺理成章的,他就想到了儿子身上的问题,并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王化成便压不住心底的杀意。
如果那件事,真的是老七搞的鬼,他绝对饶不了这个畜生!
这时,王公子开口了,“表演才刚刚开始呢,大招自然得压轴的时候才出,七叔着什么急?”
对于这个爱自作聪明的七叔,王公子也不喜欢。
毕竟,没人会喜欢一个暗暗算计自己,又遮掩不住对自己恶意的人。
王七爷的神色扭曲了一瞬,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只是双眼中的轻蔑与幸灾乐祸,却掩饰的不是很好。
一直注意他的王化成见状,更加怀疑他了。
这时,江停云化成的老头讪讪一笑,似乎是被逼到了绝路,咬牙道:“小老儿这里,倒是真有一样世间无二的奇珍。只是,犬子爱之甚也,轻易不肯示人。”
王七爷当即便嗤笑了一声,大声嘲讽,“想多要赏钱就直说,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整个吕城谁不知道,我们王家家大业大,只要你东西够好,还怕大哥不肯以千金相换?”
王公子淡淡道:“七叔家里也是有万贯家财的,想来也不会吝啬那几百两银子的赏钱。”
慷他人之慨,就像谁不会一样。
王七爷神色一惊,却不肯在王公子面前示弱,冷笑了一声,转身吩咐贴身小厮,“去,回账上支一……二百两银子。
只要那老头拿出来的东西够新奇,七爷也不是个小气的人!”
他心里却想着:我们王家什么好东西没有?无论这老头拿出什么来,我都不屑一顾就是了。
二百两银子,够他在外面挥霍两个月了。
给楼子里的姑娘可以,若是给了臭变戏法的,他嫌糟践了,肉疼!
王公子暗暗嗤笑了一声,对这个七叔更加看不上。
这时,那变戏法的老头似乎是真的为钱财所动,整好声好气地和儿子商量呢。
“乖孩子,老爷们给的赏钱多,好几百两呢。等挣了钱,爹就给你买几百亩地,让你做个地主,再也不用风餐露宿了。”
可那童子却执拗得很,“我不,我要把妞妞养大,给我做媳妇儿!”
“妞妞长不大的,等咱有了钱,爹给你娶个最漂亮的媳妇儿,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就要妞妞,妞妞漂亮!”
夫子二人你来我往的争执,说的话却似雾里看花,既让人能对那间奇珍窥到一二,却又不能了解全貌。
莫说是王家的女眷了,就算是王化成,也颇有几分抓心挠肺的急切。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听起来仿佛是个人?
——长不大的,莫不是个侏儒?
——一个侏儒能漂亮到哪里去?真是乡下孩子,没多少见识。
——侏儒再小,还能让个顽童揣进怀里?
——到底是什么呢?
已经有人忍不住催促了,是王化成的小女儿。
“老先生,到底是什么呀,你快让他拿出来呀!”
有了开头的,同样按耐不住的人,就七嘴八舌地催促了起来。
到最后,那童子终于顶不住众人的压力和父亲的言语诱惑,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
——???
一个三寸高的娃娃?
紧张的王七爷只看了一眼,就哈哈大笑,“就这?就这?你是真把我们王家当成乡下土财主了,什么好东西都没见过?”
那老头的脸瞬间胀红,笨嘴拙舌地辩解道:“不……不是,我这
个不一样。她……她是天生就长这么大的。”
而王公子的目光,已经紧紧的黏在了那小人身上。
他甚至忍不住从座位上下来,一步一步走到了童子面前。
“她是个活的?”
王公子的声音很低,好像生怕一口气吹大了,就把这小人给吹倒了。
童子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伸手把小人护在了掌心,“你……你要干嘛?不要抢走妞妞!”
小人从眼前消失,王公子骤然失落。
冥冥之中,他总有一种感觉,这个小人,是他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种感觉,那天在陵阳的大街上也有过。
只是那个时候,他心里只顾着被史家戏耍而愤怒,街上人又多,他打马匆匆而去,片刻后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因为太短暂,他将之归类为错觉。
如今这一刻,那种真实涌动的感情,却怎么都让他忽视不了。
但他很清楚,此时父亲在场,他不能表现出过多的异样。
若不然……
他又看了一眼被童子护住的小人,哂笑道:“你这小孩也真是的,我就是看个稀罕,谁要你的?”
“你……你真不抢妞妞?”童子半信半疑。
王公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起身问道:“你这小人有什么妙处,竟敢大言不惭,说是奇珍?”
小孩子经不得激将,那童子立刻大声为妞妞正名,“妞妞会唱歌,还会弹曲子,可厉害了!”
“真的吗?我不信!”王公子摇着折扇,面上含笑,显然是在逗他玩。
偏偏小小童子不懂看人脸色,以为他是真的不信,立刻低头对掌心的小人说:“妞妞,你就唱一首给他听听。”
说完,他就小心翼翼地把小人放在了木箱子上。
那老头手掌一翻,掌心就多了一个小小的喇叭。
他把那特制的小喇叭放到小人面前,小人举起喇叭,就唱了一首祝酒词。
这词不知是何人所填,众人也无暇关注了。
只因这小人声音虽小,音色却十分清亮,歌喉也十分婉转,真让人欲罢不能。
众人都痴痴欣赏那小人的歌喉,王公子也趁机细细打量那小人。
他确定,这个小人自己没见过,也从未见过和这小人长相相似的人。
可是,那种似曾相识又羁绊极深的感觉,却在他心头越来越深,萦绕不去。
他第二次想要把一样东西留在自己身边。
上一次是因为一副美人图,但他心里也清楚,那多半是因为欲望,一个男人对美人的欲望。
可是这一次,哪怕这小人生的眉眼如画,若是正常大小必然是个绝代佳人,他心头却无丝毫的欲念,只是单纯的想要得到,然后护在掌心。
陡然间,他就对这对变戏法的父子嫌弃了起来。
——如此穷困潦倒,又怎能护好妞妞?
不过,他当时没多说什么,只是转头就坐回了原来的位置,笑意畅快地说了一句,“果然有些意思。”
最近他少有欢快的时候,王化成立刻就想到,既然儿子喜欢,就帮着留下又如何?
接下来的发展,无论是对江停云来说,还是对王化成来说,都很是顺利。
江停云顺利把时虞留在了王公子身边,王化成也用自己最擅长的“钞能力”,留住了一个能让儿子开怀的小玩意。
当然了,王七爷那二百两银子最终也没能省下来,在王化成亲自下场施压的情况下,不情不愿却又故作大方地给了。
毕竟,一个三寸高的活体小人,的确足够稀奇了。
=====
办完这件事,江停云带着焕
娘去了吕城的城隍庙。
根据他先前查到的东西,这吕城的城隍,也不怎么老实。
他本以为此去免不了一番争斗,却不想在拿出玄铁令和搜集到的证据之后,那城隍竟然面如死灰地束手就缚了。
江停云哑然之余,对玄铁令的威能认知更深,暗暗告诫自己:日后切不可滥用。
这一趟虽没有打打杀杀,却要全程提着心神,生怕自己演技不过关露了馅,真是比和人打架还累。
一口浊气吐出之后,焕娘就开始担心时虞了。
“云哥,阿虞姐姐一个人在王家,真的没关系吗?”
江停云也很是忧虑,“这种事情,别人也帮不了她,她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只能靠她自己去努力。”
如果时虞是想要除妖,或者想要救人,江停云都会义不容辞地帮她。
可是,逆天改命这种事,拖家带口的江停云可不敢轻易尝试。
把时虞送到目标人的身边,并在对方有危险的时候去救助,已经是江停云能做得最多的了。
这个道理,焕娘虽然不大明白,但她却愿意遵从江停云的决断。
因而,她很快就调整了心态,尽量不让自己去想时虞的事。
“那咱们现在就回去?出来这么久,也不知道夫子会不会怪罪云哥?”
听他提起夫子,江停云才猛然想起来,当初他们跑出来给夫子的理由,可是送焕娘去奔丧。
按照时间来算,如今焕娘还在热孝期,从礼法上讲是不能出远门的。
“所以,我该怎么办呢?还回到牌位里去?”
焕娘明显不大乐意。
本来她做鬼也没几年,还是更习惯活人的生活。
如今她机缘巧合之下修出了实体,自然就不乐意再像鬼魂一样,藏在暗处见不得光了。
江停云道:“不用,我出来读书,娘一个人在家也怪寂寞的。我把你送回去,你陪着娘,读些诗书学些礼仪,岂不是很好?”
焕娘问道:“那你给林姑娘编的书,家里还有吗?”
江停云道:“我书房里还有备份,你若是想继续学,后续我再继续给你们编。”
“学,当然学了!”焕娘欢喜道,“我觉得,学你那个,可比诗书有意思多了。”
叫她背经史子集,她觉得头疼;可是学理科知识,她就觉得很快乐。
江停云笑道:“我说从前教你读书,你老是学不会,原来是教的方向不对,你合该是个理科人才。”
“是……是吗?”焕娘还有点不自信,“我还以为,是云哥教的东西比较简单呢。”
江停云道:“学习这回事就是这样,学会的人怎么都觉得简单,学不会的人怎么都觉得难。”
他又往县城的方向看了一眼,狠心道:“走吧,你这么长时间不在家,娘也很想你。”
说完,他一手搭住焕娘的肩膀,对她说:“你闭上眼睛。”
焕娘乖乖闭眼,江停云便施展遁术带她回家。
他心里还想着:是时候教这丫头两样遁术了,我又不能总在她身边。
两人到了家门口,决定给贾氏一个惊喜,便让焕娘先以气态隐去了身形。
如今还不到书院放假的时候,他突然回来,贾氏惊喜之余,也不免担忧。
“你这时候回来,夫子不会怪罪吧?”
江停云道:“娘亲放心,我是特意找夫子请了假的。”
贾氏蹙眉道:“我知道你不是无的放矢的人,究竟为什么请假?”
江停云便把朱家的事大略说了一遍,其中的危险避重就轻一笔带过,重点说了,这事是二郎神让他去帮忙的。
贾氏果然露出了喜色,
“能得真君看中,也是咱们的福分。”
江停云嘚瑟道:“那是,有真君罩着我,等闲也没人敢伤我呀。”
见贾氏眉眼开怀,江停云神神秘秘地说:“娘,你看我把谁给你带回来了?”
说完打了个响指,焕娘立刻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看见许久未见的焕娘,贾氏欢喜不尽,“你这丫头,可算是回来了!在真君府住得惯吗,你没有调皮吧?”
见她边紧张地打量自己,一边担忧地问这问那,焕娘心里暖洋洋的,口中连连应声。
“真君府里处处都好,三公主和真君老爷也都是和善的人,我在那里没人欺负我。
我人虽在那里住着,与云哥通信的时候,也收到许多功课。写功课都来不及,哪有功夫调皮捣蛋?”
说到最后,她假装抱怨道:“娘可要好好说说云哥,我都出去做客了,他还要把功课寄过去!”
贾氏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这回我可不站你这边,功课什么时候都不能落下。”
她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愕然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近乎颤抖的小心翼翼地抚上换娘的脸颊。
“焕娘,你……我能摸到你了。”
她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大白天的,你竟然也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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