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世子(二十二)
崔泽再次见到崔滢,是在王府小宴上。
唱卖会结束后,他去到那顶最大的凤凰帐篷,只见到山月带小丫鬟们围坐,笑闹着享用霍公子送来的全羊宴。
据山月说,郡主回来,看到送来的宴席,掉头就带了海月和侍卫飞骑回城。留下她们收拾东西,下午随世子车队行动。
他问,早上送来的朝食也是羊肉吗?得到山月的肯定答复后,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握成拳头。
那一刻,他想打的人不是霍高覃,而是他自己。
在他自作聪明的时候,他的阿滢,他那漫不经心又骄傲恣意的阿滢,正在忍受着饥饿,忍受一波又一波的胃部痉挛,在跟狂妄自负的霍高覃一点点角力,艰难对峙。
而他在干什么?他在为明义君添妆,在为涞州城找军马,在想着怎么教唐梅学骑马。
小宴摆在海棠花厅,采用半围式坐席。四条高脚窄长案拼成半个工字形状,上铺金绿色暗纹锦缎,居中用大红色铺布断开,东阳王爷与王妃分坐左右。
王爷身边,便是此次宴席的主客霍高覃。霍高覃左侧是世子崔泽,转角过去坐着镇国将军崔浩及崔洋。王妃以右,则是崔滢、崔沁、唐梅。
坐席对面的地上摆放一个冰鉴,两尺见方,里头堆满小山样的冰块,冒着丝丝白汽。
崔泽一抬头,便能看到白汽后面的崔滢。
她正与王妃低声说话,白釉一般的面庞上再无丝毫病容,淡红嘴唇勾起一个轻巧的弧度,似是在请求什么。王妃却轻轻摇头,嗔怪地看着她,从她手里取走酒杯,点着她的额头,小声责备。
她无奈地转过头,目光平滑地掠过对面。藻井透下的光线在她眼眸中跳跃,碎金般一闪而过。
崔泽放在桌上的手骤然收紧,后背僵硬,心口却猛地一跳,像是要从咽喉里蹦出来。
他与她同在王府,却有十来日没有见到她。追风送来后,为了改造圈舍,研判用药,他白天的时间都耗在马厩。清早星子还在天边就出门,晚上披星戴月地回来,不敢惊扰崔滢休息,只是让香蒲每日去清摇小筑打探。
于是知道她回府后,胃疼了整整两日,王妃几乎是守在她身边盯紧她按时吃药喝粥,才慢慢将养过来。之后身子好了,也懒怠出去见人,只日日呆在屋里,看丫鬟们收拾清点库存,又请了两个当铺的柜面师傅来,在院子里头一样一样估价。这事瞒不了人。于是满王府都在传说,郡主出阁在望,正清点自己的嫁妆。
他想她,日日夜夜。想见她,又怕见她。
日间失神,夜里交睫,眼中所见,脑中所摹,全是她宝石般璀璨闪耀的眼眸,花瓣样轻薄柔软的嘴唇,盈着任性的、霸道的撒娇,荡在他心尖尖的地方,晃晃悠悠,一伸手似乎便能握住,却又哧溜一下子滑脱。
他想着她,胸口又酸又胀,一时冰冷,一时火热,又要命的痒,一万只蚂蚁不停地爬,无数看不见的荆棘细细摩擦。
直似酷刑。他却心甘情愿沉溺其中,甘受万苦,永远也不想要结束。
便如当下,她还没真正与他目光相触,他已紧张炽热,心弦绷直一如拉满的弓。
那道轻快的视线却只是不紧不慢地从他面上扫过,既不显得慌张,也不显得留恋,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客人一样。
她侧过头去,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崔沁说话,甚至还隔着崔沁与唐梅说笑,眉眼生动,笑意粲然。
崔泽松开手,背心出了一身细细的汗。
间厅四壁无墙,呼啦啦来一阵风,冰鉴里冒出的白汽被吹得朝东面弯折,袅袅散逸在空中。
背心的汗慢慢凉下来,汗黏黏地难受。
崔浩看一眼对面,又看看他,端酒杯与他相碰:“听说世子这些日子都在王府后院教唐姑娘骑马?果真是体贴妹子的好兄长,小弟以后要向你多多学习。”
旁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教骑马难免要搂搂抱抱,如今天气正热着,姑娘们衣衫单薄,这,就算是亲兄妹,也要避嫌吧?还是中原民风比边地还要粗犷?那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崔泽放下被崔浩碰过的酒杯,不急着出声反驳。一双笔挺的剑眉微微凝起,目光在他脸上打个转:他在给霍高覃递话头?
崔浩被他沉沉看一眼,心头不由自主起了凛然的寒意,又不禁暗自着恼: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乡下小子。这辈子拣来个世子当当,还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了?
憋了一口气,正想说话,对面响起一道懒懒散散的女子声音:“阿浩,你又道听途说,张口乱传。骑马的事,你是亲眼所见,还是亲耳所闻?别人说吹风到你这里就是倾盆大雨,看到蚂蚁就指着喊大象,你以为人人都似你一样不长脑子?”
她出头替崔泽找回场子,崔浩与霍高覃都变了脸色。王妃却心下欢喜,笑微微假嗔:“你弟弟做得不对,你做姐姐的,好好教导,别使巧话骂人。”
原本已沉下脸的东阳王则干脆装作没听懂她的嘲讽,笑着朝霍高覃举杯:“来来来,霍公子,本王再敬你一杯。”
崔泽望着她,漆墨般的眼眸里鎏金碎碎,铺满呼之欲出的惊喜。崔滢却压根儿没看他,笑着侧头对唐梅说:“哎,说你呢,你吱个声,别白白被人冤枉啊。”
崔泽便也看向唐梅,笑容里含着鼓励。唐梅入王府以后,虽然敢跟郡主耍横,却下意识回避王爷王妃,甚至连面对崔沁,她都有些畏怯。宁愿当只缩头乌龟,日日躲在他的北苑望天长毛,也不肯去和雍堂陪她们聊天说家常。
这会儿被崔滢点名问到,她先照例瞪了崔滢一眼,又看看对面笑容温暖的兄长,对崔浩说:“我这几天确实在学骑马,不过不是我哥哥亲自教我,他请了涞州城的明义君做我的师傅。”
接下来的话题便围绕着这位当世罕有的女子封君,王妃颇是好奇,这女子居然能做到一城之主,到底是有什么三头六臂,长得怎生凶神恶煞?就连崔沁都忍不住插嘴,说起明义君择夫的豪言,说起她的丰厚嫁资。
崔滢不耐烦听,趁着王妃一时没有注意,悄悄摸过眼前那杯酒,侧头一口气喝干。
端午时节初酿的青梅酒,这时候喝来,放一小块冰浮着,正正好,清凉沁脾,唇齿留香。
一回头,正巧撞见崔泽的目光,他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满眼里盈着笑意与担心。这两种情绪矛盾着,纠结着,令他的墨色眼眸温柔得不像话。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在她耳边苦恼低语:“阿滢,别喝了。”
低低的,软软的,似乎随时都准备放弃。可是无论她怎么撒娇,无论他怎么稀里糊涂地答应她一切条件,能够把这些鸡毛蒜皮的原则坚持到最后的,其实也总是他。
她面无表情地放下酒杯,权当什么也没看见。
唐梅鼓足勇气说了那句话后,复又低头沉默,这时候忽然站起来。满座人都看向她,她涨红了头脸,闷声闷气地说:“我,我出去一下。”
崔滢一狭杏眼,目光深思着,望着她急促离去的身影。片刻之后,她也起身,笑道:“母亲,我出去透口气,一会儿就回来。”
从西面拾阶而下,沿花/径绕过一整片开得正盛的海棠花海,在一堆叠石山后,终于找到唐梅。
少女穿着锦绣长裙,带着满头华翠,却依旧如旧日在乡村野地里一样,两手抱膝,蹲在地上,肩膀一上一下地抽动,哭得似是顺不过气来。
叠石山有瀑布,水声簌簌,盖住了唐梅的哭声,也盖住了崔滢的脚步。
崔滢站着看了一会儿,眉头蹙紧。
“你怎么了?”
唐梅骤然一惊,抬头看清来人,忙胡乱用手背擦脸,起身怒道:“你做什么跟着我?”
“你不对劲。”崔滢盯着她,“你不是在发你的恶劣脾气,你是在伤心。”
“可问题是,你伤心什么?”她皱起眉头,“如今你哥哥就在你身边,你也不用愁生计吃穿。你院子里那些丫鬟下人,已经被香蒲一个个叫去北苑吃茶说过话,听说回来后收敛了许多。阿沁阿浩虽然讨厌了些,可你有阿泽给你撑腰,也不用担心他们故意来害你。那你是为着什么伤心?”
“我为什么伤心?”唐梅咬着牙,太过用力,牙齿深深印进唇肉,原本通红的嘴唇瞬间变白。
崔滢看着都替她生疼。
她松开牙齿,嘴唇上沁出一丝细细的血痕,“全都是你,全都因为你。什么吃穿院子,什么丫鬟下人,我要过这些吗?我求过这些吗?全都是你们——你,你硬塞给我,给我这样,给我那样,然后你就能心安理得,从我身边抢走所有一切。我的爹娘,我的家,我的哥哥,我所有的一切,全都被你抢走。”
这通劈头盖脸的控诉没有激怒崔滢,她那双形状优美的眉毛只是拧得更紧一些,看她的目光更锐利一些,“更不对劲了。你一直对我有怨气,不会憋到今天才爆发。一定有一个我不知道的由头。”
她纤长手指轻轻敲着另一只手的手背,沉吟着:“方才你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在说明义君。你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跟她在一起。是跟她有关?她跟你说了什么?她要你做什么事?”
唐梅冲过去,一把推开她,在她跌倒时弯下腰,嘶哑着声音,在她耳边低吼:“你干的丑事,你自己不知道?为了给你擦屁股,为了给你善后,我要委屈自己一辈子。”她声音颤抖着,最后说了一句:“宁华郡主,你不是人,你是恶鬼,只要沾上你一点半点,所有人都要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她的背影跌跌撞撞绕过叠石山后消失了。
瀑布落在叠石下的水池里,绕过设计好的溪道,弯曲着朝东面的外水渠流去。溪道里有错落有致的白石,水花四处迸溅,在阳光下耀眼生辉。
崔滢坐在地上,偏着头看唐梅的背影。地面凉爽,左右又无人,她一时也不急着起来——横竖裙子已经被污泥脏污了。
她只是奇怪唐梅话里的含义。她说她在为崔滢善后,她说她要为此付出巨大代价。
水珠迸发的五彩炫光耀花她的眼,她微微眯一眯眼。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挞挞挞挞,连瀑布水声也无法遮盖。
她熟悉这个声音。眼波一转,唇角翘起,刚绽出一个比海棠还要明艳的笑容,复又瞬间展平,眼角望天,做出一副漠然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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