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
如果说人生是湿软泥土里茁壮而生的藤蔓,每个美好的瞬间都能开出灿烂的花,那江羽的人生就如同枯死腐烂的孽根,从头烂在了土里。
江羽从不回忆过去的事。尽管这么说,但在他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里,偶尔还是会去思考未来。
他动着有些麻木生锈的脑子,始终记得从某本书上看到的话:不思考就会被摁死。他不愿做一颗被生生摁死的螺丝钉。
不会比现在更糟了,江羽想。
好像几年前他也是这么觉得,可事实证明糟糕的事永无下限,只要魏时言还在,他的腐烂就不会结束。
城市内耸立的高架像一只巨鸟,钢筋水泥构成了它的脊椎骨翼,它生硬而冷漠的俯视着车流与人群,巨大的双翼遮挡住光线,留下飞扬起伏的灰尘。
江羽刚走出地铁,便被埋没在灰尘里。捂紧的口袋中有东西在散发着热气,让他冰冷的手指留念不已。
口袋里的包子,是他的早餐,在这零度的气温下散发着最后一点余热。
改造城区的路格外复杂,四处都是泥潭与施工未果的砂砾。如果不想吃到满嘴的尘土,就只能等到下一段路。
时间还早,江羽可以慢慢走到他工作的地方。
最开始魏时言很抗拒他在这里实习。学校与写字楼简直是处在一座城的南北两头,他轻而易举的看穿了江羽的心思。
“喂,江羽,”他喊到。
“你就那么想滚?”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十分平静,眼皮微微耷下,遮挡住里面的情绪,像没有波澜的湖。
在江羽一度以为他对自己的离去没有什么感觉,甚至求之不得时,他的表情变了。那张平静的脸上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变得冷漠而讽刺。
魏时言拉长了腔调,说:“行啊——”
他语气不紧不慢,好像有什么东西揉碎在了齿间,吐字时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怪异。他说:“但你要搬出来住。”
他在校外有一套公寓,只时不时要求江羽过去。他像摒弃垃圾一样摒弃着江羽,偏偏不肯放过他,只要看见他痛苦就很高兴。
江羽向来深谙这个道理。可借着实习脱离魏时言的喜悦让他疏忽了,最后换来的结局是他搬出宿舍,与对方共处一屋,反倒陷入了更难过的处境。
他接着走着,跨过坑坑洼洼的路面,穿越车流不息的马路。
跨过这条马路,灰尘就会小一些,他就可以吃掉早饭。这么想着,江羽的脚步轻快了一点。
冷风将他额前的发丝吹的飞扬,露出一张普通的脸。来来往往的人是那样多,他混进人群如泥牛入海。
可在今天他又是不普通的。
飞驰而过的货车挟带着风声,与周遭女士们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一瞬间,江羽脑海中就像有一束烟花“砰”的一下,升腾爆裂开来。
他倒下时,这声“砰”还在他的脑海里回响。
而他整个人也确实如同一道惨烈的烟花,碎在了车辆巨大的冲击力下。
迷迷糊糊中,他想:他要死了?
江羽不想死。即使糟糕成这样,他还是不想死。一切都是向好发展的,他一直在等待魏时言从他生命中消失的那天。
等那一天到来,他就可以跟无数人一样,过上早八晚五为生活奔波的日子,找个顺眼的人结婚,一辈子操劳的死去。
他已经考上了好的大学。昨天晚上魏时言喝醉了发脾气大叫他滚,他忙不迭的就收拾衣服回到了宿舍,心里甚至还很高兴——照这样看,魏时言离开他的日子不远了。
可是现在,他倒在地上,连□□的力气也没有了。眼前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看见男人女人惊慌失措的脸,看见由绿转红的红绿灯,看见一摊红色汇成小溪从他身上流了下来。
他迟钝的想——这是他的血。他从不知道一个人身上的血能有那么多,像流也流不净一样。
接着江羽没有功夫去思考这些了。将他全身碾压的痛苦后知后觉的传来,如果可以他甚至会疼的在地上打滚,可他不能,他只能从破碎的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个破旧的风箱。
“救救我……”他说。
可是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话。来来往往的人群只会围着他看,一张张各异的面孔像一幕幕走马观花的幻灯片,从清晰到模糊,从有声到无声,从彩色到黑白。
江羽又想:如果活着是那么痛苦,那他不想活了。拖延下去的每一分每一秒,极致的痛苦都让他恨不得发疯。他像被碾碎的尘埃,四散开来,地上散落的都是他的身体。
“让我……死了吧……”他说。
他的手指因痛苦而扭曲,攀爬在地上,像几条丑陋的蚯蚓。
终于有救护车驶来,白衣的人们将他支离破碎的肢体移动到车上。江羽已经无力去深究再一次被挪动的痛苦了,他的视线模糊到什么也看不清,最后只记得眼前一片眩目的白光。
是救护车内的白炽灯。
不知在黑暗中停滞了多久,他沉重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与之相对的是身体的轻盈。
他听见刺耳的机器鸣叫声,鼻尖萦绕着血腥味和药水味,有人在说话:“颅内有出血痕迹,肾脏大幅破裂,必须立刻止血。”
“心跳停了,准备心脏复苏。”
“嘀,嘀,嘀……”
机器叫得宛如一只声嘶力竭的蝉。最后有人说:“病人已无生命体征。”
“节哀。”
江羽终于睁开了眼,可是他看见的一架小小的病床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上面蒙着白布,与两侧医生的衣服相呼应,洁白的颜色在明亮灯光下反着光,是那样刺目。
随后有一人扑了上去,双手颤抖着掀开白布。
白布下的脸很普通,再加上血迹斑驳,最后的表情是痛苦中离世的扭曲,显的非常难看。
江羽这么想着,然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脸。
他置身于长长的走廊里,面前的一切喧嚣仿佛化成了电影,自顾自地播放着,而他则是唯一一个观众,游离于世界之外,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向前走了两步,然后顿住了。
那扑到他尸体上、颤抖着双手掀开白布的黑衣男人,泪水滑出了眼眶,像树干上黏腻的介壳虫,在脸上爬出弯弯绕绕的濡湿痕迹。
“江羽,”男人说,“江羽……”
他哽咽住了,大颗大颗的泪水从通常懒散看人的狭长眼睛里滚落,让江羽都惊诧不已。他曾经在梦里看到过魏时言满脸悲痛的向他下跪祈求原谅,但梦中的魏时言也是没有哭的。
这张冷厉的面孔仿佛生来就不会落泪,于是江羽也没有想象过,可今天他却见到了。
在他死的时候。
江羽匪夷所思。他站在远处,静静地旁观这一场闹剧。
“鳄鱼的眼泪”,他想。
冷血如魏时言,怎么会为他的死而伤心?
医生说:“病人已经死了,节哀。”
可魏时言像没听到一样。他一向是很注重形象的,现在居然跪在了地上,哭的很难看,也很情真意切。他捧着江羽丑陋的脸颊,嘴唇颤抖着吐出含糊不清的话。
好一会儿,江羽才明白,他说的是:“对不起,江羽,对不起……”
对不起?江羽只觉得啼笑皆非。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调动起早已麻木的面部神经,露出一个他不知多久没有露出的笑——如果冷笑也算笑的话。
魏时言比他更像一个亟待救治的疯子。他掠开江羽脸侧的头发,用拇指蹭去血迹与砂砾,与惨败的尸体耳鬓厮磨着,仿佛在跟最亲密的情人窃窃私语。
接着他的嘴唇贴近,从对方耳际落下清浅而细密的吻,一个接着一个,眉间、鼻梁、颧骨,直到嘴唇,魏时言的动作变得热烈而凶狠起来。
他与尸体深吻,极具倾略的撬开江羽的唇与齿关,唇畔交接的地方泛起细微白沫,他辗转碾压,带着股要将对方拆骨入腹的狠意。
他的动作显然惊到了医生与护士。混乱中他被拉开,一声呵斥将他惊得立在原地,从头至尾宛若雷击。
“他已经死了!”
魏时言呆呆的滑坐在地上,面上鼻涕与泪水横流。
真丑,真蠢。
江羽冷冷的站在一旁,唾弃的想着。他自虐一般在心中羞辱着魏时言,在这段不平等的关系里,他第一次站到了上首。
魏时言动了。他又猛然扑到江羽的尸体上,颤抖着牙关,“阿羽……”
他说:“你看看我,阿羽……”
他的语气缱绻,仿佛在叫着情人。
当他的眼泪再一次滴落下来,江羽仿佛恢复了触觉,此时此刻他正平躺在病床上,灵魂回归原位。
他尝到了泪水的味道,苦涩又辛辣,像魏时言昨晚喝过的酒。
可喝过的酒,为什么会从眼睛里流出来呢?
江羽怔怔的。可很快他就明白了,向来不擅长做出表情的脸扭曲了,他真情实意的笑了起来。
在这无人能注意到他的特殊空间,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讽刺,笑声震耳欲聋,要将这天地笑得坍塌、这日月笑得坠落。
“魏时言啊魏时言,”他恨恨地想着,有种淋漓尽致的快意从心肺蔓延到全身,这个新的发现让他浑身上下每一处角落都激动的颤抖:“你也有今天!”
他终于明白了。
那暴戾恣睢的人渣,穷凶极恶的恶人,将他人生枝蔓掐断在根茎的歹徒,居然爱着自己!
还有比这更为讽刺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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