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情丝难断
岐门门主的庭院里,有一株花红叶茂的芙蓉树。
初秋正是芙蓉花期,绿叶葳蕤,其间缀着大朵嫣红,清风拂过,带起淡淡幽香。
林无妄不知道这棵树是什么时候栽下的,从他有记忆起,院子里便存着这样一棵芙蓉。
那时候,他还不是岐门门主。这里,是他父亲的院子。
少年轻狂,总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让门中弟子刮目相看,而不是喏喏守成,按部就班子承父业,被人暗地里戳脊梁骨说,真是投了个好胎。
二十岁那年,林无妄带了自己栽培的众多心腹,隐姓埋名,一路北上,发誓不寻到什么震动岐门的神医妙术,决不回家。
后来,他果然寻到了。
数年辗转,手下隐隐打探到,关外有一种独特的经脉治疗之法,不必用药,以金针刺穴,即有奇效。
此法尤适已难清醒吞药的重症患者,若能取回岐门,将是对林氏医载非常重要的补充。
二十五岁生辰前,他成功带回了那本《聆枢针经》,还有,荆一念。
林无妄坐在芙蓉树下,回忆着与荆一念那些久远的甜蜜点滴,恍然是一段偷来的幸福时光。
他取出袖中油纸包,缓缓展开,放在了地上。
“青记酥饼,益州城里卖得最好的点心,玫瑰味浓郁香甜,我排了很久队,才买到这包刚出炉的。”
无月的夜空苍茫低沉,寂静繁星闪闪烁烁。庭院里,只有林无妄一个人。
可他极有耐心地同空气说话,声音之温柔,一点不输刚刚在竹屋对着荆一念的样子。
“或者,你更喜欢上次的酸角糕吗?你总是不肯见我,一次都不肯,比她还心狠。我也搞不清,你的口味会是怎样的。”
“不如,下次再带辣木瓜来给你尝尝?我今天瞧见,青记老板娘的小女儿举着一碗,吃得口水都流下来了……”
他细碎地唠叨了许久,大约是呛了风,招来一阵闷咳。
胸口的衣衫,洇开斑斑血迹,此时才后知后觉地痛了起来。
方才荆一念捶他那一下,虽然不重,却刚好锤在了伤处。
林无妄拂过沾血的前襟,望着手指上湿润的红色,静静出神。
要化去血灵芝的毒性,有一味不可或缺的药引———
鱼水相欢之人的心头精血。
很奇怪,取血的时候,他并未觉得有多痛。
与荆一念相伴——抑或对她而言——是纠缠的这十几年,怒、悔、忧、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的一颗心,似乎早就痛到麻木了。
他们像两只浑身尖利的刺猬,越靠近,越拥抱,越鲜血淋漓。
只不过,他,是主动的,她,是被迫的。
鲜血淋漓也好,钻心剜骨也罢,但凡仍有一丝力气,他都不会放开她。
她是他无法消除的妄念,噬魂夺魄的鸩瘾,扎根于肺腑深处,在日复一日不能斩断的情丝羁绊中,枝繁叶茂,巨树参天,伸展占据每一寸心田。
拔除,不啻于引颈自戕。
可这一次……这一次,却由不得他不放。
一棵血灵芝能撑多久,他又去哪里,再寻第二棵血灵芝呢?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捂着脸流泪,在柔柔夜风里小声啜泣。言语中,除了浓到化不开的悲伤,还夹杂着几分内疚与歉意:
“怎么办……我真的,治不好她了……”
盛开的芙蓉在枝头震颤,一阵风过,整朵整朵地飘落,落在树下微微拱起的土丘边,也落在泪流满面的男人衣袍上。
他阖着眼,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只有眼角不断滑出的清泪,一下一下,砸进泥土中。
直到屋檐下精美笼子里的犀鸟,焦躁地跳上跳下,不断发出尖锐鸣叫,才使林无妄猛然坐起。
所有脆弱和无助都在睁眼一瞬完整藏好,他再次恢复了门主威仪,大步走向犀鸟的笼子,面色凝重。
犀鸟对着他振翅预警,动作激烈,甚至打翻了笼子里的清水和食盒。
“一念……”
林无妄一把抄起方才随意脱在旁边的外衣,疾步向西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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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屋中,荆一念不知在书案前呆立了多久,耳朵里像是被灌进了大团的风,鼓膜跟着心跳一起振动,情绪激荡之下,甚至眼前发黑,阵阵晕眩。
她等这一天,从满怀希望,到完全绝望。上天却似乎在跟她开玩笑,偏偏要让她彻底绝望之后,再将她的救星送来。
她挪了挪僵硬的步子,连大口呼吸都不敢,生怕眨眼间,又是一场空梦。
这样的梦,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做过了。
小腿虚弱无力,在她迈出第一步时,非常不争气的扑跌在地。
展三倾动了动手指,终究只是在身侧握紧,压下了去扶的冲动。
她冷笑:“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真狼狈。”
憔悴不堪,形销骨立,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还看得出半点从前的影子。
荆一念跪坐在地上,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是啊……我现在一定很丑吧。”
“偷经叛教,私奔远走,他就把你照顾成这样?”
荆一念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即便无力行走,也要手脚并用地爬到展三倾跟前,紧紧抓着她衣角,泣声道:
“我没有叛教!我是被他掳走的!”
我逃过,我发过求救信,你们为什么不来,为什么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了……
展三倾目光扫过衣袍上瘦骨嶙峋的手,漠然开口:
“玉练脖子上的醉合针,也不是你发的吗?”
她俯身蹲下来,与荆一念平视,一字一句,分不清恨更多,还是痛更多:
“你知不知道,玉练在雪地里躺了一夜,是活活冻死的。”
“玉练……死了?”
荆一念大脑“嗡”的一声,抓着展三倾衣角的手,颓然松开,捂着胸口,喘息一声比一声沉重,彻底伏倒在地。
然而展三倾并没有就此放过她。
她抬起右手,将食指的戒指举到荆一念面前,眼圈一点一点激红。
“师父乍闻你残害同门,怒火攻心,当场吐血晕倒,药汤不进。整个飞天教上下,只有你会针灸之法,可你不见踪影。”
带着黑檀木戒指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我们守了师父整整三天,等她醒来,已是回光返照。”
“你知道,她临终前,对我们最后的嘱咐,是什么吗?”
“经书……丢就丢了,一定要把一念找回来。她性子软,功夫又差,那男人不知底细,行事鬼祟,只怕非善类。莫要让她,被人欺负了……”
大滴大滴的水渍落在竹屋地面,分不清究竟是谁的眼泪。伏在地上的人,双肩抖如蝶翼沾雨,面容掩在柔顺乌发下,只能听见她极细微的痛哭声:
“师父……”
展三倾压下喉头哽咽,再次站起,侧身转向门外,似是不愿看她,声音重回冰冷:
“飞天教罪徒荆一念,叛教出逃,残害同门,累及师长,致《聆枢针经》下落不明十二年,你可认?”
颤抖的蝶翼趋于平稳,她撑着身子跪直,缓缓叩首于地,低哑轻喃:
“荆一念……认罪。恳请教主责罚。”
“这么说,你愿意跟我回去?”
她当然愿意。荆一念想,她盼望回家,不知盼了多少日夜。真的,等太久了。
展三倾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抿了抿唇:
“去收拾东西吧……”
“不必了,”荆一念颤颤巍巍,扶着书案拼力站起,“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我们现在就能走。”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丝毫不值得留恋。
展三倾嗤笑:“也对,这里布置得……呵,他倒是很会哄你高兴。只不过,回去之后,你怕是没机会住回那院子了。”
她回头,打量荆一念不断发抖的双腿,终是叹了口气,去屋前拆了座晾晒草药的架子,将一根瘦长竹竿递了过去。
荆一念接过竹竿,眸中再次晕开水汽:“三倾……”
“走吧。”展三倾冷脸转头,不想听她说话,大步向前。
“走?走去哪儿?”
拄着竹竿的人尚未迈出屋檐,院门已被一身黑袍的男子大力推开,惊得门前高悬笼子里的犀鸟一阵飞蹿。
林无妄脚下生风,出手凌厉,语带杀机:
“尊驾不递拜帖,不通门房,长驱直入我岐门后山,欲掳我夫人,是何道理?”
“你夫人?”展三倾的嘲讽溢满嘴角,“强抢在先,囚禁在后,你竟然还有脸说,这是你夫人?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岐门的无耻,竟是从门主开始的。”
她轻松躲过前方袭来一击,反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竹筒,弹上高空,夜幕间立刻炸开一朵红色烟花。
竹筒被展三倾随意扔在一旁,她吹了吹手上硝灰,抬眼斜睨:
“令妄……原来你的真名叫,林无妄。十二年,真是让我好找啊……”
林无妄神色一僵:
“你……你是飞天教的人……”
张开的双掌灌注十足真气,翻涌出暗夜里浓郁的戾风。展三倾微微歪头,眉梢眼角,寸寸结霜:
“我想杀你,不是一天两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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