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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子


  破阵子                                    

  梁文靖草草收拾一番,与白朴出了王府,却见刘劲草与胡孙儿一行在外等侯。

  双方见过,寒暄一阵,白朴忽将胡孙儿拉到旁边说话。刘劲草则笑道:“千岁心病痊愈,可喜可贺,当日千岁在城下大显神威,生擒鞑子万夫长,解了围困,我川中群豪尽都瞧见,无不敬服,真不料千岁武艺这般惊人。只可惜,唉,薛家兄弟尽皆殁了,尸骨无还啊……”说到这里,不胜感伤。

  梁文靖随口答应,目光却瞟向白朴那边,只见他说完,便自袖内取出一柄湛蓝短刀与一束绢帛,递到胡孙儿手里,胡孙儿眉开眼笑,拿着两样物事一道烟走了。

  梁文靖心中疑惑,待白朴回来,问道:“白先生,那刀仿佛是玉翎那柄?”白朴笑道:“不错。”梁文靖急道:“既是她的,你给胡孙儿做什么?”白朴笑而不答,梁文靖也不敢多问。

  二人上了城楼,遥见蒙军旗帜满山遍野,比那日多出了不止一倍,士卒列阵若云,纹丝不动。大江上,艨艟斗舰浩浩荡荡,顺流而下,与宋军水师遥遥相对。城头上百十口巨锅,煮着混了火油的金汁,发出让人窒息的恶臭。巨石滚木堆积若山,城中十余万百姓尽被驱逐,精壮男子上城守卫,妇孺老弱推车牵牛,搬运矢石。

  胡笳数声,悠悠飘起,蒙军发一声喊,如晴天霹雳,山摇地动。蒙军水师数百艘小船载着干柴火油,燃起熊熊烈火,顺流而下,向宋军水师冲来,被撞上的大船迸发耀眼火光。吕德指挥水师一面灭火,一面移开阵形。

  史天泽站在船头,眼见宋军分散,大旗一挥,刘整号令水师,借水流之势奔腾直下,欲一鼓作气冲溃宋军。吕德发令,宋军箭如飞蝗,火炮巨响,几艘蒙军战舰被打得粉碎,在江心打着转缓缓沉没,

  江边蒙军摆开巨弩飞石,向宋军水师还以颜色,箭来石去,巨声震耳。半柱香的工夫,双方战船撞在一起。船上战士东倒西歪,没倒的操起弓箭长枪,在大江上忘情厮杀,鲜血染红江水。

  陆上鼓声更急,蒙古军阵盾坚矛锐,踏着雷鸣般的步伐向前金发,前方二十人一队,推着五丈高、半尺厚、裹着牛皮毛毡的挡箭牌,后面则是密密麻麻的强弓硬弩。

  林梦石发令,火油涂上了箭镞,火箭点燃了引信,呼啸声起,向城下倾落,火光伴随着鸣爆在挡箭牌上闪现,裹着烈火的巨木也飞撞牌上,烧透牛皮毛毡,木板在冲天的烈火中变得酥黑,蒙古军阵发出凄厉的喊叫,弩炮轰响,往城头打来,巨石箭头接二连三地撞上城墙,坚固巨城也似摇晃起来。

  林梦石再传号令,破山弩绞起,这张床弩能将四十斤重的矢石射出千步,需要十余人才能转动。只听闷响声起,十枚巨矢破空而出,烟尘四起,惨叫不断,挡箭巨牌纷纷破碎。破山弩连发五响,蒙古军阵暴露在宋军弩炮之下,火箭在空气散发出缤纷光芒,每闪一次,城下就留下嚎叫滚动的人体,皮肉焦枯的臭味弥漫开来。

  蒙军拼命发箭还击,后方军阵扛着云梯,前仆后继向上猛冲,终将云梯搭上城头,蚁附登城。城头巨石滚木落下,在山坡上涂了一层血红。百十口大锅被铁链吊起,哗然倾落,滚烫的金汁落在蒙古士兵身上,烧透铁甲,贯肌洞骨,在内脏中沸腾流淌,数不清的士兵带着惨叫声落下云梯。

  近百名蒙军齐声发喊,推着撞车直抵城下,不料一锅金汁伴着矢石兜头落下,士卒四散,撞车失去了控制,翻倒在地,沾满金汁的万斤巨木被地上的火箭点燃,带着飞旋的火焰,以不可阻挡之势向下滚落,将蒙古军阵冲得七零八落。

  眼看蒙军不支,忽听一阵鼓声密集响起,蒙军又疯也似向前冲来。梁文靖早已看得虚脱,嘴里发苦,几欲呕吐,眼见蒙军后撤,正松了一口气,不料对方又冲了上来,忙问:“怎么回事?”

  王坚面色苍白,喃喃道:“鞑子皇帝到了。”梁文靖极目望去,千军万马之中,一支白毛大纛迎风招展,遥遥而来。

  蒙哥停住宝马,遥望城下厮杀,阴沉沉一言不发。他正当盛年,须发乌黑,目若晨星,腰背笔直若枪,那位伟大祖父给他留下的广袤帝国,也如他的年岁一样登峰造极。

  兀良合台翻身下马,小心上跪伏在他马前,恭声道:“大汗,如此攻打,非长久之计。我军不熟水战,江上占不着便宜,合州城又占了地利……”嗖的一声,蒙哥一鞭抽在他背上,兀良合台不由窒息。

  蒙哥冷冷道:“我十六岁随拔都汗西征,攻无不克,区区合州城,又算什么?想你祖父速不台何等骁勇?身为他的儿孙,居然说出这么没志气的话!”兀良合台羞愧无比,大声道:“臣愿率军进攻东门。”

  蒙哥也不回答,望着远处道:“那着蓝袍的便是伯颜?”兀良合台掉头看去,只见伯颜纵马驰骋,每发一箭,城头必然有人倒下,忙道:“正是他。”蒙哥淡淡说道:“将军骁勇,我要见他。”

  兀良合台传下号令,伯颜飞马过来,翻身叩拜。蒙哥沉喝道:“抬起头来。”伯颜抬头,蒙哥双目若电,照在他脸上。伯颜不动声色,安然面对,二人对视良久,蒙哥忽道:“你不怕我?”

  伯颜恭声道:“臣下问心无愧,又怕什么?”蒙哥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淡然道:“好个问心无愧。起来吧,神箭将军。”

  伯颜一愣,兀良合台笑道:“大汗封你呢!”伯颜恍然大悟,蒙哥一语之中,已赐给自己神箭之号,这个称号,只有当年开国名将哲别受过,即是“蒙古第一神箭手”的意思,要知蒙古以骑射平天下,这个称号可说十分了得。

  伯颜起身谢过,蒙哥道:“你一路南来,攻城破坚,必有不少心得,你认为,这城应该如何攻破?”伯颜略一沉吟,道:“以微臣之见,莫如不攻。”

  蒙哥皱眉道:“不攻?说来听听。”伯颜道:“大汗也看到了,这合州城规模庞大,兵马众多,宋人精兵强将均会于此,一味攻打,急切难下。”蒙哥不动声色,只是唔了一声。

  伯颜续道:“臣下以为,如今剑门已破,泸州归我,大可以泸州为根基,步步为营,断去合州陆上救援,而后精兵它向,西破成都,取粮草养我大军。再于大江之上建筑水寨,操练水军,而后水陆并驱,截断宋人水上援军。若能如此,合州粮草断绝,外无援兵,可不战而下。”

  蒙哥摇头道:“这是个万全的法子,但耗时太久,不合我蒙古速战速决的兵法,想当年两度西征,纵横万里,前后也不过数年,如果依你的法子,岂不要三年时光,才能破这个宋朝么?”

  伯颜本想说:“宋朝与西域有所不同。”忽见兀良合台冲自己摇头,不由微一沉吟,住口不语。

  蒙哥举头凝视着城下厮杀,默然半晌,忽道:“无论如何,这些宋人伤我好汉无数,待得城破,我要屠尽此城,鸡犬不留。”他声音缓慢,但沉如闷雷,撼人神魄。伯颜与兀良合台对视一眼,均知他此言一出,已下了屠城之令。

  蒙哥顿了顿,喝道:“兀良合台!我再与你三个万人队,攻打东门。”兀良合台迟疑道:“如今哪儿还能调出三个万人队?”

  蒙哥笑道:“这个容易,我派一万怯薛歹军给你。”怯薛歹军是蒙古大汗的亲兵,众人听了不禁愣住。兀良合台急道:“那怎么成?”蒙哥道:“怎么不成?”瞧了伯颜一眼,笑道,“神箭将军在此,谁还能伤得了我吗?”

  伯颜听到这话,不由心潮激荡,拜伏在地,一时唯死靡它。蒙哥也不瞧他,将手一挥,忽地高叫:“擂鼓三通。将号角吹起来。”

  马腿骨落在牛皮鼓上,响彻天地,三通鼓罢,长大的羊角号破空响起,慷慨悲壮之气充塞宇宙。阿术遥望远处尘土飞扬,心想:“阿爸要攻东门么?东门山势起伏,兵马不易展开,出奇制胜还可,大举进攻反而不易。”

  思忖间,东门激战已起,蒙古将士提着刀枪,手挽云梯,开始攻城。东门前山势崎岖,起伏不平,城墙与一座小山间势如狭谷。宋军箭如雨落,蒙古军阵微微出现骚动。

  怯薛歹军早年为蒙古各部精锐,追随成吉思汗时骁勇善战、威震中外,后来几经更替,如今多为贵族子弟,虽然精壮无比,但素日拱卫蒙哥,极少亲历战阵,更未攻打过任何城池。挨了几下狠的,忽地乱了方寸,将其他两个万人队一起冲溃。一时间,只见三万人乱作一锅稀粥,挤在狭谷中前呼后拥。兀良合台见状,促马上前,大声吆喝,想要重振阵形。

  梁天德见状,请命道:“东门蒙军已乱,机不可失,末将敢请出城一战。”王坚已知他厉害,自无不允,梁文靖虽然担忧,也不敢拂逆父亲心意。

  城头号炮声响,东门大开,梁天德率一支骑兵突出东门,他一马当先,手刃数人,忽见远处铁甲晃动,正是兀良合台。梁天德久与蒙军作战,识得他蒙古大将的标记,当即横枪马上,挽开三百石的铁胎大弓,连发九箭,这一招名叫“龙生九子”,乃是梁天德的看家本事。

  兀良合台眼见九支箭连成一线,势如飞蛇袭来。他也是久经战阵,拍马急闪,哪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那九箭每一箭的劲道均有不同,或快或慢,到了中途,前后一撞,顿如天女散花般四处乱蹿,将他的躲闪方位尽数封死,兀良合台连中三箭,其一贯穿右眼,当即栽落马下。

  激战一日,渐入黄昏,一轮残阳悠悠沉落。紫色的云空中罡风怒号,起伏的山峦间人喊马嘶,数十万人在一座无声的城池下舍生忘死,灰黄色的城墙被鲜血染成可怕的红色。

  蒙哥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状如一具石雕,忽见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的传令兵不敢惊动他,停马跪在地上。

  过了半晌,蒙哥才缓缓道:“说?”骑士道:“陛下,攻城器械已然告罄……”蒙哥不耐道:“还有呢?”传令兵微一迟疑,低声道:“兀良合台、兀良合台将军阵亡了。”

  蒙哥浑身一震,仰望明灭不休的苍穹,忽地闭上了眼睛,缓缓道:“传我号令,暂且收兵!”

  其后一连十余日,蒙哥催动大军,不分白昼地倾力猛攻。蒙军死伤惨重,宋军也损失非轻;蒙古人固然士气渐落,合州城中也家家举孝,人人悲号;但蒙古人越是强悍,城中军民更知城破之日惨不可言,一时人人拼命,皆不落后。

  梁文靖被迫天天上城督战,满眼血肉横飞,众生哀嚎,只觉心如刀绞,欲哭无泪。唯有夜里,来到关押萧玉翎的石牢里,面对心上人,方觉温暖安宁。他仍是给萧玉翎说一些三国故事,但遇上战争攻伐,均是略过不提,反应萧玉翎所求,将大好一部三国争雄,改成了貂禅与赵子龙的情意纠缠、生离死别了。

  萧玉翎听到如痴如醉,禁不住喃喃说道:“呆子,你就是我的赵子龙呢!”梁文靖道:“我怎会是赵子龙呢?他那么会杀人,我可不会杀人的。”萧玉翎见他不解风情,嗔怪起来:“我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梁文靖叹了口气,低头无语。

  又战十日,蒙古大军久攻不克,军心疲惫,士气低落。蒙哥无奈,终于采纳伯颜之策,围而不攻,将养士气,并遣偏师经略川西,进取川东,剪除合州羽翼。

  这一日,守城诸将登上谯楼,观望敌军阵势,但见蒙古军帐满山弥野,均是愁上心来。王坚叹道:“鞑子皇帝铁了心要攻克合州,再这么围困月余,城内给养不足,城内二十万军民如何度日?”

  林梦石冷哼道:“那又如何?到时候就算易子而食、拆骨而炊,也要死守城池。”

  梁文靖隐约听到,回头问道:“你说什么?”林梦石忙道:“末将说的是就算易子而食、拆骨而炊,也要死守合州。想当年,唐朝安史之乱,张巡守雎阳城,最后粮草已尽,便杀小妾以饷士卒,最后将城内妇孺老弱都吃尽了,但总算是守足三年,让安史叛军无法并力东向,攻略江南,为大唐朝保住了一口元气。如今合州之重远胜雎阳,关系我大宋存亡,咱们这些大将,世受国恩,遇此大难,唯死而已,虽说胜不过张雎阳的忠心,但也不能输给他……”

  他久为大将,见惯生死,絮絮道来,只觉理所应当,全不觉梁文靖面色惨白。这“易子而食,拆骨而炊”的事,梁文靖也曾在史书上见过,但只觉难以置信,心道必是古人的夸大之辞,至于张巡杀妾、吞食老弱妇孺的事更是全不可信,每每读及,便自动忽略过去。万不料林梦石也动了这个念头,他至此方知,史书所载并非虚言,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有时真会做出禽兽之举。

  一时间,他的心中掠过王月婵、止雪拂霜、息风霁雨的影子,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忙摇头,将那可怕念头压了下去。

  忽听王坚叹道:“万不得已,也唯有如林统制所说了?”梁文靖一急,冲口而出:“决然不可。”诸将对视一眼,齐齐躬身道:“千岁若有妙计,末将洗耳恭听。”

  梁文靖哪儿有什么妙计,忽见诸将询问,顿觉焦急,忙向三国里苦寻妙计,沉思片刻,双眉一挑,想到一计,定了定神道:“当年刘备拥兵八万,攻取汝南。曹操率军征讨,屡战不利,便闭营死守,无论刘备如何挑战,只是不理,暗中却偷偷派兵断了刘备的粮道,而后趁他缺粮,纵兵进击,刘备大败亏输,这一败,直败到襄阳去了。”

  诸将听他说起三国旧事,均感不解,王坚迟疑道:“千岁之意,莫不是要断了蒙军的粮道?”梁文靖点头道:“正是。”众将均觉不可思议,可又不敢言明。

  梁文靖又道:“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鞑子围而不攻,无非想让咱们久无粮草,自动投降。但任他如何厉害,也决料不到我军会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反而去断他们的粮道。他们无粮可吃,只有退兵了事。自古用兵,不离‘出奇制胜’四字,鞑子既然想不到,我们就有取胜的机会。”他这些日子,天天给萧玉翎说故事,口齿练得日渐伶俐,这番话说得鞭辟入里,许多将领听得,均是微微颔首。

  白朴忽道:“不瞒千岁,这断粮道的主意属下也曾想过,这些日子派遣川中豪杰日夜打探。听说因为蜀道艰难,自川外运送粮草十分不便,故而鞑子就地取食。三日前攻破成都后,鞑子将川西粮草搜刮殆尽,尽数运来此间囤积,前后约有三批,足供十万大军三月之用。”

  王坚发愁道:“如此说来,这断粮之计没法用了。”梁文靖望着蒙军大营,皱眉苦思,忽地双目一亮,击掌道:“白先生,这么说,大部粮草均在蒙军营中了。”白朴叹道:“不错。”梁文靖点头道:“好,不能断他粮道,我就给他来个‘火烧乌巢’。”诸将无不吃惊,王坚失声道:“如此说来,千岁是要攻入蒙军大营,烧他粮草。”

  梁文靖正色道:“白日里攻入,自不可为,但夜里突袭劫营,却未尝不可。”诸将面面相觑,王坚摇头苦笑道:“千岁此计虽好,却忽略了一件大事。您瞧,这蒙古包漫山遍野,犹如汪洋大海,又怎么知道他屯粮何处,若是不知何处屯粮,就算侥幸闯入营中,也势必费时寻找。到那时,蒙古大军腾出手来,轻易合围,就算有上万精兵、绝世虎将,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诸将纷纷点头称是。

  梁文靖成竹在胸,闻言一笑,遥指蒙营道:“诸位请看,这些山峦可有树木?”诸将闻言望去,蒙古大营所在童山濯濯、寸草也无,更遑论树木了。

  原来,川东多山,林木森秀,极易隐藏兵马,上次向宗道伏兵山林之中,突袭蒙军,蒙军损失惨重,自也吸取了教训。抑且林木一多,便易火攻。蒙哥来后,采纳众议,令诸军砍伐四周树木,所砍树木,一部分用来搭建营房,剩下的制作攻城器械。如此一举四得的好事,蒙古诸将何乐而不为。合州城下,蒙古大军多达十余万,真有排山倒海之能,一声令下,四周山林便被伐了个干净。

  梁文靖隐约猜到蒙军意图,见众将迷惑,解释道:“当年刘备攻打东吴,扎营山林之中,结果被陆逊火烧连营七十里,败得一塌糊涂。如今的蒙古皇帝比刘备精明多多,砍去山林,防我火攻,所得树木,又用来安营扎寨,打造云梯。”诸将无不点头。

  梁文靖道:“只可惜,他忘了一事。”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诸将兴致已起,忙道:“千岁英明,原闻其详。”

  梁文靖摆手道:“英明说不上,但我发觉一事。山林既被砍伐殆尽,山中的鸟儿失了依凭,本该绝迹才是。不过,各位也瞧见了,蒙古大营时有鸟雀起落,而且成群结队,数量可观。”

  诸将一瞧,蒙古大营上空果然百鸟纷飞,不时起落,王坚奇道:“确如千岁所说,但不知与粮草有何干系?”梁文靖叹道:“王将军还不明白么,这鸟雀起落的地方,就是蒙军屯粮的所在了。”

  诸将恍然大悟,纷纷以手拍额,连道自己糊涂。梁文靖续道:“蒙古人嗜食牛羊,但牛羊也须粮草喂养。蒙古皇帝此次亲征,驱逐北方汉人兵马、民夫数十万,这些人都以粟麦为食。以我之见,鸟雀越多,起落越频,那处的粮草便越多。大伙儿只需细心观察,将鸟雀起落处画入图纸,劫营之时,按图索骥一一烧毁。鞑子没了粮草,还不退兵吗?”

  诸将欣喜不已,纷纷击掌称善,均想:“这道理原本简单,但为何我等就没想到,一代贤王,果然名不虚传。”

  这些大将要么世袭军职,要么科举出身,自小习文练武,故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似梁文靖在乡间长大,放牛犁田,深知农人疾苦。每至秋收,鸟雀便成大害,成群结队啄食麦粒,村中老幼往往空村而出,敲罗打鼓,整日驱赶,要么必遭莫大损失。梁文靖一见蒙营上方鸟雀,马上想到这个道理,一举瞧破了蒙军的虚实。

  众将欢天喜地,梁文靖却无得色,皱眉半晌,忽道:“不过,此计许胜不许败,可一不可再。若是一战失败,鞑子多了提防,将来再无机会,但不知道那位将军肯提兵前往?”

  此言一出,场中倏地寂然。众将久经沙场,均知此战凶险,这一去,无论成败,多半有去无回,一时间尽皆默然。梁文靖叹一口气,正要说话,忽听一个苍劲的嗓音道:“末将愿往。”

  梁文靖闻声变色,掉头望去,梁天德昂然出列,他心中大惊,正想出言阻止,忽见梁天德逼视过来,顿时做声不得。王坚沉吟道:“老将军,有你统军当然好,只是……”

  梁天德摆手道:“置制使心意我已明白。但国家有难,正是我辈武夫效死之时。别说趁夜劫营,就算白昼踹营,梁某三尺硬弓在手,也无退缩之理。”说罢哗然跪下,抱拳沉声道:“请千岁应允。”

  梁文靖不料自己苦心设计,竟引来父亲涉险,一时五雷轰顶,震得他呆若木鸡。梁天德见他久不答应,又道一声。梁文靖始才还过神来,但已无心言语,双眼一闭,只挥了挥手,就快步下城去了。

  返回王府,梁文靖钻入住处,闭门不出。王月婵久不见他,按捺不住思念,常派止雪四人来探望收拾,此时听他回房,便过来侍奉。梁文靖见了四婢,想到林梦石的话,不觉心生凄惶;但想父亲犯险,又觉苦恼万分,一时心中矛盾难解,忍不住落下泪来。

  四婢见他落泪,知他必有不顺心事,报与月婵,王月婵赶过来,拿话语试探他,梁文靖只是摇头不答,王月婵只当他信不过自己,心中委屈,唯有陪他一起流泪。

  这时忽听梁天德求见,梁文靖一跳而起,忙道:“快快请进。”王月婵心中怪讶,忽听梁文靖道:“我有要事,月婵姑娘暂请回避。”王月婵面色一白,冷笑道:“小女子卑贱得很,自然听不得千岁的要事。”把袖一拂,飘然去了。

  梁文靖见她无端发怒,唯有苦笑。不一时,梁天德来到。梁文靖忙将他拉入卧房,关紧大门。

  梁天德皱眉道:“这么火烧火燎做什么?”忽见梁文靖屈膝跪倒,连连磕头,流泪道:“爸爸,当我求你,此行危险无比,你还是不去的好。”

  梁天德大怒,正要发作,一瞧他流泪模样,不知怎的心中一软,叹道:“如今合州万千黎民悬于一线,城破之时,只怕无人幸免,与之相比,为父这点儿危险又算什么?”他扶起儿子,攒袖拭去他的泪水,叹道:“痴儿,男儿流血不流泪啊!”

    梁文靖呆了呆,不死心道:“爸爸,上次偷偷逃走是孩儿不对。我答应从今往后听您的话,只求您瞧着孩儿与你相依为命的分上,不要涉险了。”说到这儿,眼里又潮湿了。

  梁天德摇头道:“都是孩子话。知子莫如父,我也猜到上次并非遭人劫持,而是你自己逃的。唉,你秉性柔弱,担不得大事,面对如此危难,担负如此责任,真是为难你了。”他心想这一去生死难料,口气一改往日严峻,温和慈爱,梁文靖听了,更是流泪不绝。

  梁天德又问起儿子武功大进的事,梁文靖不敢隐瞒,一一说了,只是瞒过了与萧玉翎几番纠葛、暗生情愫的事,至于内力为何变强,他也不甚明白,便全数归于公羊羽的教导之功。

  梁天德欣然道:“没料到你如此造化,履险如夷不说,又遇上了绝世异人,练成了一身好武功。”说到这里,忽又微微一笑,“说起来,那晚救走女刺客的也是你吧!”

  梁文靖目定口呆,也不知应否承认。梁天德瞧破了他的心思,笑道:“你瞒得过别人,瞒得过我么?”说到这儿,他眉头一皱,“说到这儿,只怕那日白先生也瞧出是你了。但不知那女子又去了哪里?”

  梁文靖想起白朴的威胁,不敢说明,只得道:“孩儿被萧冷虏获时,多亏她一旁救护,那日救出她后,便放她出府去了。”梁天德点头道:“这事倒没做错,有恩不报,也不是大丈夫所为。”说到这儿,又问,“你平日一团呆气,为何此次奇计迭出,先是伏兵城外,若非鞑子兵势太强,几乎成功;如今又想出这么一条妙计?”

  梁文靖只得如实说了。梁天德听他说这些计谋均是得自史书话本,不由拈须沉吟,半晌说道:“我以前不让你读书,只怕大错特错。如今你假冒淮安王,凶险万分,此战若败,玉石俱焚,但若守住城池,鞑子退兵,势必有更多阴谋诡计等着你。有的是蒙古人的,有的却是宋人的,你秉性柔善,决计无法应付。若我今晚不能回来,你就换了衣衫悄悄去吧,将来读书也好,习武也好,都由你自己去了。”说罢取了一个包袱,交到梁文靖手上,啸傲沙场的豪气荡然无存,眼中切切,尽是慈爱之情。

  梁文靖心知父亲心意已决,颤着手接过包袱,恨不得大哭一场。

  梁天德面色一沉,又道:“你须记得,若为父不在,身边人等均不可深信,那些宋官儿趋炎附势、翻脸无情自不必说。便是白朴白先生也不可尽信,我这几天和他相处多了,发觉此人城府极深,专爱算计他人,十句话中不过三两句真话,倒有七八句是敷衍的。至于那个严刚,上次分明想偷虎符,但因你逃走,大伙儿一时惊乱,无暇理会。抑且证据不足,他又嘴硬得很,白先生虽疑他是太子奸细,却定不了他的罪,不过留他在世,终是祸患。这次我去袭营,顺道将他带上,临阵寻他个不是将他斩了。届时调兵之时,我找你要人,你千万不可阻拦。”他说到这里,枭雄之性发作,浓眉间透出一丝狠辣。

  梁文靖瞧得心惊,但此时已无暇理会他人生死,只得含泪道:“爸爸,无论如何,你一定回来。”

  梁天德深深看他一眼,忽地放声长笑,推门而出.

  是夜,梁天德点齐一千人马,带齐硫磺火箭等纵火之物,人马衔枚,悄然出城。

  众将登楼相送,一时秋风飒飒,掠过城头,天上星月,暗沉沉失了光芒。梁文靖心情沉重,凝望蒙军大营,那里星火点点,乍眼一望,竟是璀璨绝伦。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蒙营灯火渐暗,料是逐部就寝,便在此时,一点星火亮了起来,忽地向上一跃,好像一轮烈日从北方升起。众将呼吸一紧,大气也不敢出,不一阵,只见蒙古大营中,十几处火头争相冒起,顷刻间火借风势,一发不可收拾。

  城头诸将眼见得手,不由得相拥欢呼。梁文靖却是心往下沉,极目眺望蒙营,一颗心怦怦直跳,似要破胸而出。

  火势渐大,蒙营中人喊马嘶,喧天哄闹。闹了小半个时辰,忽见营中匆匆驰出百骑,直奔合州城而来。身后的蒙古骑兵漫山遍野,呼喝怒骂,衔尾紧追。

  王坚失声叫道:“一千兵马,只剩下百人么?”梁文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瞪大眼睛,寻找父亲身影,忽见当先一人,反身开弓,将数名蒙古骑兵射落马下,他认得父亲身形,不觉一声欢呼。

  追赶的骑兵越来越多,箭如飞蝗,转眼间,梁天德百余骑又少了一半。梁文靖不管他人,心神系在父亲身上,只见梁天德越奔越近,借着城头火光,隐约见他盔甲染满鲜血。忽然间,他一勒马,落在众军后面,反身一发数箭,箭无虚发,又倒了几个追兵。

  梁文靖不料父亲当此生死关头,尚为同袍断后,急得面无人色,恨不能将自己这两条脚也接在那匹马身上,至于是否跑得快些,已是不及多想了,当即喝道:“大开城门。”

  众将一愕,王坚摇头道:“不成,千岁你瞧,鞑子来得太多,逼得又紧,我若贸然开门,必然乘势闯入。”梁文靖一瞧,形势果然如此,不由急道:“还有法子么?”  众将均是低头,心想既已成功,这区区几十人不要也罢。

  梁文靖不知众人主意,正自焦急,忽听白朴喝道:  “放下绳索,”这一下提醒众人,王坚急忙下令,十多条绳索从城头飞落,此时劫营兵马正好赶到,纷纷自马背跃起,抓住绳索,攀到城头。

  梁天德跳下马来,立在城下,左右开弓,射得鞑子人仰马翻,来势为之一缓,直到同伴尽数登城,他才抓住一条绳索向城头攀来。

  蒙古骑兵怒火冲天,箭如密雨,直奔墙头。梁天德百战之身,深通接箭避箭之术,挽着绳索荡来荡去地避开飞矢,荡了三下,离城头仅有十丈。梁文靖心急,不顾身份,与众士卒拉拽绳索助他上升。眼看梁天德就要登城,忽听异响大作,一箭破空飞来,这一箭劲急无比。梁天德躲闪不及,闷哼一声,竟被生生钉在墙上。

  梁文靖倒吸一口冷气,正要拼命拉绳。第二箭又到了,梁天德只觉背心剧痛,双手一滑,仰天落了下去,朦胧中只瞧得梁文靖错愕神情。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耳边却只有人喊马嘶,嗓子里那点气息散在其中,就如大海中的一个水泡,转瞬间消失无影,他雄壮的身躯轰然坠落,四面刀枪马蹄猬集而来。

  梁文靖瞧着手中绳索,微微怔忡一下,抬眼望向远处,只见火光映照间,一将蓝衣黑马,弯弓正对城头。刹那间,梁文靖胸口一闷,两眼发黑,踉跄数步,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龙涎香的芬芳弥漫四周,梁文靖从混沌中猝然惊醒。他的心头隐隐作痛,像被剖成了两半,他呆望着帐顶娇艳欲滴的锦绣牡丹,只觉繁华如故,物是人非。一时间,泪水顺着他的双颊滑落,点点滴滴,沾湿了光滑细腻的玉枕。

  “大夫,千岁究竟是什么毛病?”门外隐隐传来王坚的声音。那大夫恭声道:“只是太过劳神,心火上冲所致,只需多多进补,好生静养便是。”王坚叹道:“千岁年纪轻轻,便担负国家万钧重担,自是夙兴夜寐、昼夜焦思,患此心疾也是不免……”

  两人的声音渐渐去远,一缕曙光透过雕窗,落在镂空的青石地板上。忽有人悄然入内,莲足点地,发出细碎响声,梁文靖虽不去看,也知道来的是王月婵,当下闭上双眼,但觉她来到床边站了一会儿,忽又轻轻叹了口气,又带着那一串细响远去。

    梁文靖躺了好一会儿,从床上坐起来,自床下取出梁天德所赠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一件青布长衫,还有十锭纹银。梁文靖紧紧攥住衣衫一角,眼中又浮现出父亲临别时的面容,耳边又响起他出门时豪迈的笑声,猛可间,泪水又流了下来。

  低低哭了一阵,梁文靖一咬牙,抹了泪水,换上那件青布长衫,纵身跃上房梁,掀开屋瓦,跃了出去。

  “走了么?”一个声音从旁响起。梁文靖微微一怔,冷笑道:“又是你?哼,这一次,瞧你拿什么胁迫我,爸爸已经……。”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白朴叹了口气,从左侧房顶站起,幽幽说道:“令尊精忠报国,血染疆场,肝胆可照天地日月。但他如此苦战,为的又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这座合州城、这个大宋朝。如今战火未息,你若逃了,令尊九泉之下也会寒心。”

  梁文靖呸了一声,冷冷道:“你说得天花乱坠,只会让别人去送死,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上你的当。合州城,大宋朝,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白朴微微一笑,说道:“合州,大宋,还有令尊,你都不放在心上,那么玉翎姑娘呢?”

  梁文靖身子微颤,忽地冷笑道:“白先生,你算无遗策,我一贯佩服得狠。”白朴听出他言外之意,淡然道:“不敢,白某但求守住城池,其他的也顾不得了。”

  梁文靖缓缓转过身子,冲他阴森一笑,咬牙道:“可惜你千算万算,到底算漏了一着,那女子是谁的弟子?”白朴皱眉道:“早说过了,她是黑水门人。”

  梁文靖惨笑道:“不错,她是黑水门人,那射箭的鞑子叫伯颜,也是黑水门人,她的师兄杀了我爹,你说,我还能喜欢她么?”他踏上一步,逼视白朴道,“还有你,若不是你,我和爸爸又怎么会来这里?此恨可比天高,我将来练好武功,头一个杀你报仇。”说到这里,他取出怀中虎符,狠狠掷给白朴,“这臭东西还给你,不管蒙古人,还是你们,都不是好人!”说到这里,他指着白朴的鼻尖,哑声又道,“你们,全都不是好人。”

  他说完这句,一顿脚,正要离去,忽听白朴道:“你恨棒打人,我是不管。有一事我要告诉你,我让胡孙儿将萧玉翎的冯夷刀悬在通衢之地,又贴上告示通告萧冷,说他师妹被擒,以此逼他出来。方才我已收到了萧冷的传书,说是三个时辰后,在城东藏龙寺一命换一命,用他自己来换萧玉翎。如他过时不至,对待无用的俘虏,白某决不会手下留情。”

  梁文靖呆了呆,冷笑道:“与我何干?”他头也不回,大步疾行,忽地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极长的弧线,隐没在满天曙光之中。

  白朴望着他的身影,微微动容道:“好小子。”眉间浮现一丝怅然,将虎符揣入腰间,拂袖向东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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