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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抱朴盈冲用无穷(上)


数日之后,殷罗谷。

  

  进入这传闻之中的大凶绝地,却没有见到预想中的荒芜与贫瘠,甚至连那本身挟有天然剧毒的瘴雾,在谷中竟也不见一丝一缕;放眼四周,满是一片郁郁莽莽的绿意,外围生长着一圈参天古树,连系起来遮荫如盖,空气湿润,土壤肥沃,全然不似身处关外,却如置身在最为久远与古老的森林之中。

  

  由外而内,越往中心靠近,沿途可见一块块奇形怪状、布满苔藓的巨石随意散布,地面上芳草茵茵,偶然也有活物在其中穿梭嬉闹,空气更加湿润起来,再行一段,忽听流水淙淙,竟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围绕着石林,曲行先前。

  

  随着河流继续深入,终于抵达谷心,但见四周已无古树,只有一片疏密有致的松篁幽林,似乎是人为栽种,甚至有修剪过的痕迹;步入幽林,果然见到一条以鹅卵石铺成的、蜿蜒向里的小径,走到路尽,只见炊烟袅袅,风铃阵阵,几间清雅别致的木屋依靠着一面足有数十丈高的崖壁而建,一周围清风习习,竹韵松涛,端的是一处不为外人所知的世外桃源!

  

  此时此刻,正有五人站在一间木屋之外,近些去看,正是那长安夜厨张六味、塞北名刀孙日昇、张六味之孙张千钧,另外还有两个药童模样的麻衣青年。

  

  “真是造化弄人……,谁能想到这几日住在我店里的患病少年,竟然是那个老家伙的孙子,要是早知道的话,何至于弄到如此地步?!”张六味望着木屋旁边的幽林深处,面露担忧。

  

  “唉,这孩子也怪可怜,小小年纪就吃了这么多苦。”孙日昇摇了摇头,也望着那个地方,

  

  忽然又一皱眉,恶狠狠地骂道:“还能怪谁?只能怪赵金甲那个混账东西,先是撺掇着儿子驾船出海,寻找什么狗屁的海外宝岛,现在可好啦,儿子儿媳都丢了!亡羊补牢,出海去找儿子吧,又把自己也弄丢了,若是他在,谁人敢害他的宝贝孙子?!他妈的,这个老糊涂,越想我就越气。”

  

  张千钧睁着大眼睛,迷惑不解,不满地叫道:“爷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绝命谷,大爷爷,还有雪骥哥……,我都长成大人了,你老人家到底还瞒着多少事情没告诉我!”

  

  他此刻既觉得十分疑惑,又暗暗生着闷气,从今日清晨起,耳闻目见的所有一切,都令他感到惊讶与不可思议,简直颠覆了他这十几年来的许多认知!

  

  首先,是他的爷爷和孙老爷子这一对冤家对手,竟然会是结义金兰的异性兄弟……

  

  然后,又是这个在乌燕镇的传说里生人勿近的绝命谷,非但不是什么死亡绝地,其中居然还住着一位号称‘药圣’的大爷爷……

  

  最令他惊讶的,莫过于那个萍水相逢、虽然相处时间很短,却和他十分投机的雪骥哥,其祖父竟然是自己的二爷爷……

  

  好家伙,一日之内,他就莫名其妙的多出了三个爷爷,不论是谁,遇见了这种荒唐事,想必一时半会儿都是难以接受吧!

  

  张六味回过头来,见他一脸怨色,咧了咧嘴,道:“臭小子,你埋怨什么?我不让你来这里,是不想你过早的牵扯进我们这一辈的恩恩怨怨,爷爷是在保护你,你怎么不识好歹呢……”

  

  张千钧扁扁嘴,小声咕哝道:“是,是,谁说不是呢?您老人家在厨房里那可是说一不二、地位高过灶王爷的绝世高手,但要是扯到江湖里去,又能有什么仇家对头?就算有一两个,想来那也厉害不到哪儿去……,咱至于隐姓埋名吗?”

  

  “臭小子,没大没小,几天没揍你,都敢拉踩起爷爷来啦?”张六味顿时一翻白眼,撇下他不去理睬。

  

  倒是孙日昇转过头来,翘着山羊胡,笑眯眯地道:“我说千钧小子,你可不要因为你爷爷只会烧菜,就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嘿!年青的时候,咱们也是上敢捅破天,下敢掀翻地,中间干下过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呢!就拿你大爷爷来说吧,你以为‘药圣’这两个字的分量称重几何?那是谁都敢叫的么?现如今武林中的那些个名门大派,哪一派没有人拉着财宝、求上门来找你大爷爷医治重疾?可你大爷爷却不是什么人都肯救的,若是那病患违背了他的规矩,就算来的人他是天王老子,你大爷爷也是决计不肯施救的!嘿嘿……,当年见死不救的那些人里,不光有皇室宗亲、王公贵族、同样也不乏某个古老门派的掌门人、某个世家的嫡传子嗣……,这些人的分量可够得上令咱们隐姓埋名?”

  

  “啊……,原来大爷爷这么厉害?”张千钧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对这几个老头子,心中再也不敢有一丝轻视。

  

  仅仅只是孙日昇简单列举的那几个例子,其中所暗藏的威胁之大,单是想想,就令他有些心惊肉跳,更遑论长久以来,没有列举的那些病患只会更多……,大爷爷作为‘药圣’,就因为别人违背了他的规矩,就闭起门来见死不救,人家的亲人、师徒、朋友、怎么可能不会心生怨怼?这些人虽非仇敌,可也同真正的仇敌差不了多少!

  

  想到这里,他忽然叫了一声糟,急忙问道:“不知道大爷爷见死不救的规矩是什么?若是雪骥哥不巧触犯了他老人家的原则,那可怎么办啊!”

  

  “傻小子,你尽管放心,雪骥那孩子心地善良,你大爷爷怎么可能不救他呢?!”

  

  孙日昇微笑着抚了抚他的头,皱巴巴的脸上又忽然露出几分讽刺的冷笑,幽幽道:“其实天下人都道你大爷爷那几条见死不救的规矩太过苛责,却怎知他的一番苦心?……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有别于牲类,全赖几千年来所确立的道德与伦理,在时时刻刻地约束着兽性的一面,如此才养成了人性;倘若一个人连最根本的仁义忠孝都已背弃,那他就不配为人,又怎配堂堂‘药圣’亲手施救呢?你大爷爷的原则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有所救,万难连障亦必救;有所不救,千夫齐指亦不救’!”

  

  张千钧听得心潮澎湃,想到这个大爷爷如此厉害,顿觉安心不少。眺望向幽林深处,在心下为赵雪骥默默的祈福与祝祷。

  

  幽林之中。

  

  赵雪骥跪在一座新立的坟茔之前,他已跪了很久很久,自从醒来以后,他就来到了这里,不吃也不喝,一直不肯离去。

  

  他的目光呆滞空洞,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眼中的那一抹猩红仍显得十分浓郁,使他的表情看起来略微有些狰狞,但他却露出一抹习惯性的微笑,尽管这笑容因为保持的时间太久,已渐渐变得僵硬与不真诚。

  

  他挂着笑,始终把腰杆挺得笔直。

  

  在这里他既不会哭,也不会流泪,更不会表现出病弱与痛苦,因为在这座新坟下面,埋着的人正是左南江。

  

  他此时正从头到尾,诉说着全部事情的始末,他说的很详细,也很真实,但并没有掺入一丝一毫的个人感情,平静地好像一个局外人,说着不痛不痒的、有关于别人的故事。

  

  在他身后站有二人,始终聆听,偶尔会发出疑问。

  

  一人蓬头乱须,宽襟敞怀,正在默默饮酒,正是‘南剑’沈闻道;另一人手持藜杖、头裹云纶、穿着麻衣草鞋,却是一位银眉银须的老者,不过其人脸庞红润,肤如新生,精神也甚是矍铄,两绺又长又弯的银眉之下,时而精光湛湛、时而隐晦莫名;相较于张六味、孙日昇二人,更无一丝垂老暮气。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望月楼的前主人,那整日里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赵金甲当真是你的亲爷爷了?”等赵雪骥说完,麻衣老者捋须自语,眼中波光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哈哈一笑,边笑边摇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赵金甲这个混账,在我这里尚且还有一笔债务未清,今日老天有眼,将他的孙子送了过来,岂不是适逢其会,要以此来抵偿旧债?只是这个抵偿法儿,却明摆着又是要我痛蚀老本呀!”

  

  “施老,怎么听你的语气,你和那望月楼的老楼主还是旧相识,而且关系匪浅啊。”沈闻道笑了笑,说道。

  

  “什么旧相识,是旧恨、旧怨才对……”

  

  麻衣老者一瞪眼,没好气地道:“我当年东走西跑,不知费了多少工夫,花了多少人情,才堪堪将药材张罗齐全,之后又苦心孤诣、耗时良久,终于炼就了一炉‘犀心拱阙丹’,就是被那厮连着药炉来了个一锅端,但早先谈好的价格他却赖着不给啦,而且一躲就躲到如今!”

  

  “……,既然老先生与我祖父存有旧隙,小子再无颜打扰先生清净,拜过左叔之后便即出谷。”赵雪骥沉默片刻,木讷地道。

  

  沈闻道和麻衣老者同时一皱眉,因为此刻的赵雪骥由内而外,自然地散发出一股寂寂沉沉的死气,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莫说他是重病之身,即使是个活蹦乱跳的好人,一旦被这股死气倾轧得久了,即令华佗再世,恐怕也要束手无策,毕竟医术再如何高明,试问又该怎样去救治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呢?

  

  “嗯?那我倒要问问你,你想出谷去干什么?是要安静的找个地方,活完这短暂的最后时光,还是要在临死前,不顾一切地去报仇?那你是要先去寻找那个不知踪迹的鬼道秀,还是要去那远在天边的点苍山?不……,以你现在的身体,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能等死,最后死在无尽的痛苦与不甘之中,因为你无谋无忍,所以这就是你的结局!”

  

  麻衣老者银眉抖动,冷笑着,残忍且毫不留情地击碎了赵雪骥如今所唯一拥有的、那一腔视死如归的孤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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