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林挽碧踏出房门的那日,正好立夏,窗外蝉鸣声聒噪,日光透过纱窗,她将手中的画卷打开,一片斑驳的影子便落在了铺开的宣纸上。
“请师父过目。”林挽碧躬着身子,行了个礼,神色几分肃穆。她今日将头发高束于头顶,做男儿打扮,墨色的眉毛直直地描向鬓角,脸上一片素净,唯一称得上点缀的,便是双眼下方的淤青。她为了完成手头上的这幅画,熬了大半个月,到了最后关头愣是三日未合眼。
“碧儿这次画的什么?”杨永慎缓缓地走到桌案前来。
“师父一看便知。”林挽碧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杨永慎走到画作的面前,低下头来。画中描绘的乃是悬崖上纷披错落的枯藤,整幅画以大块水墨挥就,风格疏放,随意涂抹点染,枯藤的尽头,有一朵摇摇欲坠的花,仔细看时,它又是从石缝中生长而出,与枯藤并不同根。
杨永慎抬起纸面,指尖在画稿的背面抚摸:“构图奇特,笔走龙蛇,自由恣意,力透纸背。”
“师父过誉了。”林挽碧倒并非自谦,她深知比起面前这位,她这点功夫只是皮毛。便试探性地问道:“挑点儿毛病?”
林挽碧画这幅画时,完全沉浸在了自我的情绪中。她想到了动荡不安的孩提时代,想到了日夜思念爹娘来接自己回家的日子,还有她在帝都中孑然一身的那几年,包括令人难以心安的最近,她像这些衰败古藤,在风中摇晃。那朵花其实并未开放,那是她的期望,她想要抓住峭直的岩石兀自绽放。
“碧儿这风格,其实与我已经不同了。看得出来,你这些年笔下功夫确实大有长劲。”杨永慎抚摸着那些凌乱不堪的枯藤,又瞧了一眼那朵绝境中生长出来的花朵,审视的目光忽而变得慈爱,带着一丝悲悯,对林挽碧道:“你从小的这些东西,都是跟着心境来的,为师希望你以后不要画出这么苦的画了。”
林挽碧原本挂在脸上的微笑转瞬即逝,她同杨永慎对视着,既觉得欣慰又感到难过,他们都是写意派的画家,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传达的是人的情意,有的东西无需通过言语,便能够直抵人心,这是创作者与欣赏者之间的默契联结。
“师父,你从前教我的,那些千古流放的杰作往往是在困顿中产生的,我与先人们遭受的苦难相比,不过微末。有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用那些才情去换得安稳一世,他们是否愿意呢?”林挽碧道。
“非也,先自沉稳,才是源源不断的长久之道。所谓沉稳,在纷繁复杂的尘世中,虽穷途潦倒仍安之若素,不断产出,此乃星辰。遭受苦难而郁郁寡欢,留下绝笔,此乃流星。写意,意在表达可控之情。”杨永慎叹了口气,在林挽碧的肩头轻拍两下。
“挽碧受教了。师父,义卖会的事情,还要劳烦你了。”林挽碧又向杨永慎行了一礼。不晓得是不是在帝都待了多年,事事都要牵扯到利弊的权衡,林挽碧一想到把杨永慎卷进这件事情来,便觉得愧疚不已,这也是她近来心情郁结的原因之一。
杨永慎道:“碧儿,怎的出去了几年倒还与我生分了,你走时我便说了,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你的亲人。”
仿佛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她即将倒下的身躯上给了一些支持,林挽碧感到了一丝力量。此时杨夫人敲了敲房门,告知他们:“常宁将军派人过来接你们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义卖会安排在苏州城里规模最大的八仙楼,由于杨永慎本人亲自到场,不少文人雅客们慕名前来,还有些没拿到请柬的人,只得站在楼外,一时将八仙楼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林挽碧与杨永慎一前一后抵达,从后门而入,林挽碧一进去便见到了聂清珏,今日的他又换了一副皮囊,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聂清珏吩咐了身边人几句,便有人过来领杨永慎去该去的地方,他与林挽碧走在人群的最后面,路过一处房间时,他一把将其推开,拉着林挽碧冲进去,又迅速将门掩上了,一只手搭在门上,绕过了她的腰,就好像是把林挽碧抱在了怀中。
“常……宁……”林挽碧昂着头着他的下巴,因过于紧张,她的双手不自觉抬起来,半蜷着十指,抵在了对方的胸膛上,面颊乃至脖颈处雪白的皮肤变成了旖旎的红色,林挽碧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心跳得飞快,在胸膛里咚咚作响。
聂清珏轻嗅着林挽碧发稍间的草木香味,收回了搭在门上的那只手,顺势一揽将林挽碧圈在了怀中,一手穿过她的后脑勺,轻轻地揉了一下,问道:“你有没有想我?”
他见林挽碧害羞得厉害,却没想过她如此大胆地承认道:“当然想,特别想,我都想了好几日了,没事就想。”其实也就是早上才想起,但林挽碧觉得自己没说错,这段时日她忙着画画,确实就是闲下来就在想他了。
这句话像是开启了聂清珏身上的某种机关,他将双手缩紧了一些,头埋到了林挽碧的发间,灼热的气息又弄得林挽碧有点痒,她尝试着推开对方,无果后,问道:“常宁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太久没见你了,挽碧,我很想你。”聂清珏的胸口闷得慌,像是有千斤重的巨石压在上面,他将下巴贴在林挽碧的头上,眷恋又不舍。
林挽碧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拥抱里,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却令她感到心安,她一直都觉得要比同龄女子看得看,所以不会耽于情爱之中,而听到对方说这样的话,林挽碧却像是喝了一罐子的蜜糖,体内回流的血似乎也变得甜腻,直往天灵感涌,这是一种类似于溺水沉沦的感觉。
两人抱了一会儿,林挽碧道:“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常宁,你先松开一会儿。”
聂清珏抱着林挽碧的那刻起,就不太想撒手,他满脑子都是林挽碧那日说的,她不喜欢太子殿下,从未喜欢过。但刚刚她又亲口对自己表达了思念,聂清珏心中半是甜蜜,半是痛苦,二者在进行着拉锯,而他是这场煎熬的唯一受害者。
林挽碧拿出画轴递给他,这是一幅小画,他们最后见的那个晚上,林挽碧回去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熬了个通亮画下的,聂清珏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是随风而摆的柳枝,旁边一行小字: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你送我的吗?”聂清珏捧着这张画,问道。
林挽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这位平时冷着脸的将军,说话的语气居然些微激动,她答:“嗯,定情信物。”
聂清珏快要被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给碾碎了,他此前还在思考,什么时机告诉林挽碧自己的身份,眼下却开始贪恋起“常宁”这个身份了,他开始感到害怕,如果没了这个身份,林挽碧是不是就要把所有东西都收回去了。
陷入情爱中的人,感知总是要敏锐许多,林挽碧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情绪问道:“你不喜欢吗?”
“喜欢。”聂清珏生怕对方再问,就要露出端倪了,他转过身时补了一句:“我有事要先去忙了,就在前几日,公主殿下来苏州了,她安排在此处要见你。”
林挽碧在心里琢磨着这草草的“喜欢”二字,越想便越有些委屈,她知道对方嘴笨,但神情是不会骗人的,她没有从他的眼中看到喜悦。正陷入沉思之际,敲门声响了起来。
“挽碧,开门。”聂清萱的声音打断了林挽碧的思绪。
林挽碧一开门又收到了一个拥抱,她觉得有些离谱,怎么聂清萱和常宁的抱人方式如出一辙,她再次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不过方才被情郎抱着,她只得忍着,眼下这个是前小姑子,林挽碧立马推开了聂清萱:“死丫头,我差点被你憋死。”
情郎。林挽碧回味起刚刚脑子里闪过的这两个字,她自嘲地想,可能是有些上头了吧,连对方一个眼神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也要琢磨良久。
“我这不是想你了吗?你有没有想我?”聂清萱漂亮的凤眸因笑起来微微上翘。
有毒。林挽碧心说,连问的问题都是一模一样。林挽碧回过神来,与聂清萱眼神交汇,她甚至觉得,这俩人长得也有几分神似。她心不在焉地答话:“你怎么来苏州了?”
聂清萱敛住笑意后,美艳的脸上只剩下冷冷的神色,“来查点东西,不仅来了,还是同章葵一起来的。”
“章葵?”林挽碧想到离开帝都时,她还在劝说聂清萱,让她快些清醒。
聂清萱不太想深谈有关章葵的话题,一笔带了过去,“对了,挽碧,林将军的事情我帮忙打听了一下,不过这件事,我没法出手相助。”
“我其实担心你受到牵连,毕竟如今你与东宫干系最大。而且从前,我的画是你帮忙送出去的。”提到此事,林挽碧便像踩在了钢丝上,她不懂朝政,但她知道聂清萱身居高位,如履薄冰。
“挽碧,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如今卫樊在托人处理这件事,我听说林将军被押往苏州府了,具体地我再托人打探一下。”
林挽碧对于此事并不知情,她甚为诧异,心说这么重要的事情常宁竟然没有告诉我。
聂清萱又道:“今日这个义卖会,至少证明了青藤居士确有其人,与东宫没有关系,我今日过来,除了来见你,也是想看看这幕后之人会不会伺机而动。”聂清萱道。
林挽碧问道:“刺杀我的人,卫樊将军有告诉过你是什么人吗?”既然不能从常宁口中问出,她眼下直接问聂清萱是个不错的选择。
聂清萱道:“都是些江湖人士动的手,将幕后之人摘了个干干净净,但我心中隐约有了些猜测,他刺杀你,以及拿军饷的事情做文章,无非是为了针对林华将军,林将军乃手握重兵的边将中,最没有背景的一位,控制起他来是最容易的,不过我倒是有点奇怪,卫樊派来的这个常宁将军,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能查得这么清楚?”
林挽碧她想了想来龙去脉,不太确定的开口道:“你知道碎玉轩吗?”
这三个字似乎一根刺,扎在了聂清萱的心中,她皱起了眉头,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震动,双目中满是疑惑:“碎玉轩?你是说,是碎玉轩帮忙查的?”
林挽碧不清楚聂清萱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碎玉轩有什么问题吗?”
“你确定是碎玉轩吗?”聂清萱又问了一遍。
聂清萱从前在整理东宫的东西时,意外地发现帝都之中,乃至江湖之上赫赫有名的碎玉轩,竟然是她的兄长太子殿下在暗中提供资金运作起来的,它是聂清珏的另外一只耳朵。
聂清萱准备像联系站在东宫一方的各位权臣一样,去拜访碎玉轩之时,却得知老板红玉早已随太子离世,云游四海去了。并且她被告知,不必再来了,碎玉轩随故人的离去也就只做江湖之事,不再与任何朝堂之人有所牵连。
聂清萱向林挽碧解释之后,她也觉得十分奇怪了。“清萱,难道是碎玉轩易主了吗?我确确实实见到了碎玉轩的老板红玉,她跟着常宁将军做事。”
“常宁?他不过是卫樊手下的一个副将而已,当年我都没能劝动碎玉轩为我所用,这件事实在有些蹊跷。”聂清萱指尖在桌面上敲打着,思忖着这其中的关联。
林挽碧总觉得心里有个答案快要呼之欲出了,但因为少了点东西,她被卡在真相之前。
而此时,义卖会已经开始,有人来遣他们过去。
杨永慎立在二楼之上,如一棵孤拔的枯松,他安安静静地望着人群,底下聚集着各路人士,他虽隐居乡野多年,却并不怯场,开口时声音沉稳:“各位友人聚集于此,承蒙抬爱,今日爱徒尚在外地不曾回来,邀杨某替他主持这次义卖,为此杨某特地献上一些小物件儿,所得银两以爱徒的名义,一并捐给军队。”
不少人是冲着杨永慎来的,这位曾是北宣名家中势头最盛的一位,承蒙圣眷,一时风光无限,传闻中他被贬黜之后一蹶不振,惶惶不可终日,今日竟拿出了作品。
来的有各路家底殷实,爱附庸风雅的商人,接连拿出几件都被卖到了高价。
整个义卖会都十分顺利,一直到后来,杨永慎拿出林挽碧画好的那副画,他拿着画轴,往下一抛,将这幅画展示给众人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画上,而这时厅堂中一阵阴冷的男声在叫价之前先行出来:“五百两。”
价格一起便压了别人一头,人群一时鸦雀无声,
聂清萱的表情僵在脸上。
“他是谁啊?”林挽碧问道。
“陆虞候,锦衣卫指挥使。”聂清萱实在没想到陆虞候竟如此嚣张。
“他是要动手害我爹的人吗?”林挽碧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杨永慎没理会陆虞候的话,两人目光对视着。
北宣盘根错节的世家中,陆氏娶了先皇的亲妹妹——蔺玉长公主,又任锦衣卫指挥使,他人虽不在内阁,陆虞候的权势却能与执掌内阁大权的首府章天民分庭抗礼。
当初杨永慎被宣景帝贬为庶人,也有陆虞候煽风点火的原因。宣景帝对他有着非同寻常的信任,哪怕是引起众怒的决议,他也会顺着皇上的旨意招办不误,谄媚至极,当初杨永慎还指着鼻子破口大骂过陆虞候是误国奸臣。
陆虞候见杨永慎不悦,兀自笑了起来:“陆某看杨先生爱徒的画甚为灵动,看先生的意思是,我好像不可以买这幅画?”
“陆大人,这个行当里,爱徒的画尚且值不起这个价钱,您这是什么意思呢?”杨永慎道。
“我可没有捧杀的意思,杨先生言重了。今日这场义卖,本来就是要给从军的将士们捐赠物资的,当然值得起这个价,哦对了,我买的东西的所有银两都一并给捐给林华将军。”陆虞侯说罢大笑了起来。
其他的臣子哪怕真有拉拢边将之意,也断然是不敢在今日这义卖会上公然要送钱示好的,可是陆虞候敢,他是宣景帝的宠臣,并不在宣景帝忌惮的世家范围之内,因此近几年来他越发嚣张跋扈。陆虞候特地点名林华,在他罪名未洗脱之前,这无疑是告诉所有人,他们的关系不明不白。
“不对劲,陆虞候这是要污林将军的名。”聂清萱伏在林挽碧的耳边低声道,“其他人不敢这么嚣张,但是他敢,皇上最近愈发糊涂了,几乎事事听这个老贼的。”还有更严重的,聂清萱一时半会儿解释不了,便没有对林挽碧说下去。
“越抹越黑吗?”林挽碧情绪有几分激动,被聂清萱强行按在席间。
林挽碧发现事情的走向愈发与她所想的背离,她在人群中找到了聂清珏的身影,他目光平平,对于发生的这一切似乎反应淡淡。
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没有说。
林挽碧直觉他知道这场义卖会并没有什么用,她挣脱聂清萱,到了聂清珏站立的位置,却再也找不到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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