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聂清珏立在厅堂之中等候着杨永慎，无论杨夫人如何劝说，让他坐着等，他都不肯。

        聂清珏从前便知道杨永慎，他是北宣史上第一位连中三元的人，却并非是年少成名，三十多岁首次参与科举，他在考场一下笔，便直接到了天子的跟前。后又因为丰富的学问，奉旨主修《北宣大典》，杨永慎被贬黜后，此书自然也被搁置了，经年累月，再无第二人挑起此重任。

        他心中满是对杨永慎的崇敬，因此，当杨永慎和林挽碧一同出现的时候，聂清珏有几分错愕。他这几日在苏州城内露面，为了安全起见，他又托碎玉轩的人给他找了几张不同的人／皮／面／具。林挽碧看到他时，已与此前的样貌大不相同。

        今日本来他也可以不出面，但他有一些私心。

        从前在帝都时，他十分喜爱青藤居士的作品，收藏了不少在宫中。聂清珏其实也知道，比起许多名人大家，青藤居士作为后起之秀，还有许多地方稍显稚嫩，笔力不够深厚，但是正是因为这些不够中规中矩的小缺点，才带着一丝纯真与活泼，和无尽的旷达与自由。

        换了一副面孔的常宁令林挽碧陷入了片刻的怔楞，当他与记忆中一道熟悉的身影重叠起来，林挽碧便将他认了出来。但她有点不确定这个身影，是常宁留下的，还是更早以前，她曾经见过的什么人。迷雾遮眼，虚虚实实，不同的面孔，类似的感觉，林挽碧置身其中辩不清楚。

        眼神一瞬的交汇之后，两人默契地没再看对方，聂清珏朝杨永慎行礼：“先生，在下乃北境军统领卫樊将军麾下常宁，今日冒昧叨扰，还望先生见谅。”

        杨永慎的表情严肃，不似平日里笑容可掬的模样，对他说：“老夫从不与官家之人打交道，北境军与我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不知阁下来此意欲何为？”

        “为林华将军的事情而来，他如今身陷囫囵，林将军深受军民拥戴，各方都在帮忙救他出来，青藤居士是林将军此案的关键人物，这便是今日在下来的目的。”聂清珏道。

        林挽碧和杨永慎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抢在杨永慎回答之前道：“将军出手相助，挽碧不胜感激，今日我来的目的也是如此，不知是否找到此人，为我父亲说明一二，便可以洗脱不白之冤。”

        聂清珏不晓得该如何向林挽碧说明眼下的情况，林华陷入的这场危机，并非一两个人可以左右的，找到青藤居士不过是占据了先机而已，不可能就此简单解决。他迟疑了片刻，对林挽碧道：“林姑娘大可信任卫将军，我们定会尽全力帮忙。”语气中是不容置喙的坚定。

        林挽碧点点头道：“刚刚我也向先生询问了青藤居士的下落，可先生不肯告诉我，不知将军又有什么办法能让杨先生开得了口。”

        “不是老夫不肯告知，我那徒弟云游四海，已几年未归，他从前捐款本是大义之举，也一直很低调，不想被人打扰，如今却卷入这么个事情来，我又怎敢轻易透露他的行踪给你们。”杨永慎与林挽碧师徒多年，方才的他看出林挽碧与这个将军认识，目前的局势诡谲复杂，便替她遮掩了身份。

        聂清珏垂眸，拇指与食指轻捻着，似在思考些什么。

        这个动作却被林挽碧捕捉到了，细细想来，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此前她并未在意，也许是今日的他在林挽碧看来太过奇怪，好像他们二人之间的熟悉感并非来自之前的相识，而是别的什么地方。

        “我明白先生是想保护你的徒弟，可如今青藤居士若是无人保护，恐怕更加危险，先生您看。”聂清珏拿出一张薄纸，与此前苏州府邸贴的告示不同，这是江湖上的一张悬赏令，任意一家都可以接这个任务，只要找到青藤居士，便可以联系贴此令的人拿到大笔悬赏金。

        聂清珏又道：“这背后的人恐怕是知道林将军深受江湖客的爱戴，再故意散布一种只要这位青藤居士肯出面澄清，那么林将军便可安然无恙的错误信号，现在江湖上的不少帮派都在寻找，但也有一些帮派并不属于帮助林将军的阵营，若这背后的人趁机浑水摸鱼，朝堂之事与江湖扯上关系，便更加复杂。”

        “你的意思是，如果被后者抢占了先机，那么不仅仅我爹生死难明，青藤居士也凶多吉少。”林挽碧虽不懂朝政，也不知道林华到底挡了谁的道，但她在帝都是见识过权贵之争的，一个不慎便从昨日风光落得一个满门抄斩。

        聂清珏朝杨永慎行了一礼道：“卫将军的命令便是不惜一切代价解救林将军。如今青藤居士下落未明，恐怕杨先生你也会受到牵连，即日起，我与手下会一面寻找其下落，一面保护好你与家人的安危。”

        杨永慎落下一道目光在林挽碧身上，语气松动了几分，不再向此前那般排斥这位他并不信任的将军，对聂清珏道：“那便有劳了。实不相瞒，我那徒弟最近确实与我有过书信往来，他全然不知情，今年都还想着给林华将军的军队捐赠的事儿，他打算开一场义卖会，拿出些压箱底的作品，将募集的资金全数捐给各方的军队，也邀请了老夫帮忙。”

        他虽不在官场多年，但他清楚，谁都有可能害林华，唯独卫氏不会。

        林华最初在卫铮手下效力，后来卫铮发现林华之才，举荐他去滨海抗倭，他由此成名。

        卫铮在漠北之役中全军覆没，卫氏上上下下几千条人命，仅仅年幼的独子卫樊与静端皇后卫泠活了下来。当时朝局动荡，卫氏军权陨落，不少人虎视眈眈，想要加害于卫樊，是林华用尽了一切力量将卫樊保了下来。

        杨永慎彼时还在朝堂之上，听闻卫氏惨状，整整几日没有合眼，卫铮跟随先皇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而后又继续效力宣景帝，到头来却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即便如此，当今的圣上在漠北之失中，仍给他定下了罪名，不过是因为忌惮二字。

        年幼的卫樊作为罪臣之子的日子并不好过，林华当时尚在东面海上，战事告捷，他马不停蹄地奔向帝都，以死直谏，尚且保住了卫樊的性命。而等他再度回到滨海的时候，妻子姚氏却因为累身疾病去世了。

        林挽碧并不知道各中原因，没想过杨永慎会将二人商量的计划处和盘托出，向他投去一个惊疑的眼神。杨永慎向她眨了眨眼，示意他心中有数。

        聂清珏装作不知两人从开始到现在的眼神交流，对杨永慎道：“青藤居士心系天下，常某深感触动，其实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到时候必定会有人蠢蠢而动，便可趁机揪出幕后黑手，同时这场义卖也可以让天下皆知，青藤居士清清白白，并非是传闻中银两流动的幌子。”

        “幌子？”林挽碧问道。对于林华的消息，她知道的途径少之又少，对于常宁此人，她不敢轻易交付信任，但只有从这里，才能知道更多关于父亲的真实情况。再加上他先前已经说了，救林华是卫樊的意思。她决定先听听他怎么说。

        “对，目前有一种说法是，根本就没有青藤居士此人，此前太子斥重金求画，不过是想凭空捏造一个人来，再以青藤居士的名义将银两给林华将军，如今太子已死，这条线依然没有断，是因为公主聂清萱笼络了东宫势力，继续同林将军勾结。”聂清珏道。

        听闻林华的罪名是疑似与文臣勾结，她确实想过有人会将林华与太子联系起来，但林挽碧万万没有想到，被牵扯进来的人竟然可能是聂清萱，而且她在帝都之时，确实托付聂清萱帮她处理此事。林挽碧握了握掌心，眉头紧锁，事情有点超乎她的想象了。

        林挽碧以为，她的身份可以瞒住，这件事过后，她还可以用“青藤居士”这个身份，继续她从前的日子。

        一个人一辈子有一样钟爱的东西不容易，林挽碧她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想象，全都藏在了她的书画中，有的人清高，将作品独藏，不愿将他们流入市场。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都太过形只影单，林挽碧却渴望别人看到她笔下的世间万物，所以她从不认为卖掉作品是多么功利的行为。

        可这个身份一旦被揭露，世人若知道青藤居士这个壳子下的人是林挽碧。所有的自在与舒适将不复存在，世上很多事，包括在较为开明的北宣，对于女子的包容度向来都是很低的，她害怕一切可能带来的结果。

        可如果继续隐瞒，便真的有可能像传闻中的那样，所谓青藤居士，不过是一个幌子，因为的的确确找不出来这样一个人。这些站在他们身边，想要伸出援手的人，或许都会因为她的怯懦而受到牵连。

        林挽碧像是要被两种不同的声音碾碎了，脑中的厮杀使得她走神了好一阵，身旁的人在讨论着对策，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等到杨永慎唤她时，她勉强地应了一声，回过神来，手心竟已满是冷汗。

        最终，这场战役有了一个结果。林挽碧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又抬头，闭了闭眼，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常宁，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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