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躲世间于世间(四)
“郡郡、郡郡──”近晚的沙滩远处,男子徒步行于滩岸沿途叫唤。
海盐县靠海一带有柘湖漫延,湖中山上柘树遍生,前朝迁县之时,海口村的村民并无跟着大伙一同往新地发展,反而默默留守这块旧地,与之同生。
海口村是座没落小村,傍岸边沙滩沿伸,仅仅二十户人家。村里破屋相邻,只有一间小屋离大伙特别远,约莫五里路。
临冬的海风挟带冻人寒意与萧瑟,男子破旧的铁灰色短袍胡服还补过几个丁,原先印在布料的图样颜色早已褪得认不出,两条袖子不晓得几年前便禁不住磨损扯破、用来修补其它破损之处,脚下踩着同样破烂的不借。
一身褴褛掩不去他冷俊清瘦的面庞,黑长发以兽骨随意缠绕成髻、端立脑后,几绺滑下的发丝在海风吹拂下凌乱飘摆。
两条麦色健壮臂膀分别扛着一大只鼓鼓布袋和一组收合而起的木具,脚下步伐不快不慢、施力十分均匀。
滩上异常安静,好些大石块林立各处,满地凌乱脚印落在沙面上。
男子盯着看了一会,皱起眉:“再不出来,就不把东西分给你们了。”
黄滩上依旧寂静无声,某块大石后悄悄露出半张黑黝的小脸蛋,两只炯炯大眼直盯着他,犹豫了好一会才扬手挥舞,小声喊了句:“青哥哥,我们在这儿。”
她才说完,身后便传来阴沉一声:“圆娃,抓到你了。”
圆娃尖叫一声跑开,破碎林立的大石后,纷纷露出黝黑小脸嬉闹起哄:“圆娃当鬼、圆娃当鬼。”
“郡郡。”男子卸下布袋,柔声也唤。
“你回来啦,青。”西门千郡循声昂首,白皙的脸上稚气仍未褪去,一排晶亮白牙齐整,微扬的黑眉下有一对圆亮大眼微笑着,黑短发束只到脖颈处,身上宽松的衣领掩盖不了颈后稍微露出的烙印。
两人虽然年龄相仿,不过与南宫青的成熟相比,西门千郡显得要孩子气许多,就连身高都矮了好大一截。
他身上服装与南宫青相去不远,只是少了几个补丁和多了双略长的衣袖,翻领袍内还有件圆领旧衫保暖。
“青哥哥!”瞥见了南宫青脚边的大布袋,小小身影一窝蜂的全挤向他二人,“青哥哥又带礼物回来了!”
“嗳,我先看。”攫过布袋口,西门千郡往里边瞧上一眼,神秘兮兮问道:“猜猜青哥哥这次给你们带回了什么?”
“香料!”
“盐,我要吃好多的盐!”
“我要吃糖!”
“我想吃糕!”
孩子们争先恐后瞎猜一通,只有圆娃摸了摸那具被收合起来的木具,抬头看着南宫青:“青哥哥又上山去啦?”
南宫青抱起她小小身影,面上线条被她融化成温暖弧线:“婆婆近日身子不好要补一补,糖下回再给你们买。”
圆娃大眼眨了眨,两条手臂圈上他的脖颈,撒娇也道:“圆娃替阿婆谢谢哥哥,圆娃最喜欢青哥哥了。”
“圆娃不是说最喜欢郡哥哥?怎么青哥哥一回来,你就不要我了?”西门千郡挤眉弄眼哇哇大叫,逗得孩子们又是一阵大笑。
“圆娃不喜欢有什么关系,阿姊喜欢郡哥哥就好了。”圆娃也朝他扮了个鬼脸。
“阿彩姊姊喜欢郡哥哥、阿彩姊姊喜欢郡哥哥。”
孩子们围着西门千郡起哄,他自布袋里拎出早已分装好的兽肉块在大伙面前晃了晃,“你们敢笑我,当心这些肉我全搬回家一个人吃!”
“青哥哥才不会答应你呢!”
没人把他的威胁当成一回事,现场又是一阵欢腾的笑闹声。
“别急,每个人都有。”南宫青笑了笑,把最大的那块肉递给怀里的圆娃,“最大份的给圆娃,这样你跟阿彩就不必把自己那份让给婆婆吃了。”
圆娃感激接过荷叶里头沉甸甸的肉块,系着两条短粗辫的小脑袋蹭了蹭他的颈窝:“谢谢哥哥。”
好不容易把肉块分送完了,西门千郡拍手朗声:“还不快些回去让婆婆把这些野味煮了、喂你们几个小馋鬼。”
“谢谢青哥哥、郡哥哥!”孩童们整齐划一地朝二人施礼,煞有其事的正经动作惹得西门千郡频频发笑。
圆娃刚跑出两步又回头眨眨一对大眼:“郡哥哥,咱们明天还玩吗?”
西门千郡皱了皱眉,南宫青这次外出到附近山上打野味,他闲着没事便天天往这个距离不远的村子里钻,顺便也跟这些孩子们玩闹了几天,然而孩子的精力无限,显然只陪他们几天是不够的。
“都玩三天还玩!屋子里那些渔网都补完了没呀?”
孩童们一对对圆眼涌现失落,瘪了瘪小嘴。
“明儿个我陪大伙补渔网!”
西门千郡忽然大喊,孩童们欢笑高呼一声,这才提腿各自往家门奔去。
“小孩子真好,总是无忧无虑的。”望着跑远的身影,西门千郡还恋恋不舍。
“我们也该回家了。”南宫青折迭起布袋系在腰间,提起木具也往来时的方向踩回。
“背我!”西门千郡扑身跳上南宫青背上撒娇似的嗅了嗅,淡淡的薄荷香混合着男人成熟的味道,“好些天没闻到你的味道,真不习惯。”
稳住微微踉跄脚步,南宫青揽了揽背上人影,西门千郡身上特有的甜甜香味也顺着海风钻入鼻间:“这些天你在外头玩疯了吧?”
“才不是在玩,我替婆婆们照顾这些孩子,还帮忙晒了鱼干和腌了咸鱼呢……”他习惯性地将下巴靠在南宫青宽阔的肩上,粗陋薄衣下的异物感让他蹙起一对浓浓黑眉:“……云门又捎信来了?”
“嗯。”
见他反应淡漠,西门千郡已经能猜到信里边都说了什么,依依不舍回头看着方才还充满嬉闹的海滩:“海口村是这些年头一个待了这么多年的村子,我不想离开……”
“吕氏出面,朔风冲三门早已接令,如今符姝手上握有五门势力,近日弒官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海口村我们是不能再待了。”南宫青缓缓前行,平静的语调里听不出情绪。
西门千郡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小声嘟嚷:“可是我舍不得离开村人跟孩子呀。”
脚下顿了顿,南宫青温劝:“我们待在这里会连累村人的。”
撒娇无效,西门千郡只能听话缩着身子、趴回他的背上:“……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回去之后,把东西收拾好就走。”
“这么快!?”西门千郡再一次攀上他的脖颈,指着身后不远处的几户人家,“我刚刚才说明天要跟小家伙们一起补网呢!”
“郡郡,”南宫青淡淡唤过一声,语气里尽是不容反对,“入山前我去了城里一趟、看见好些朔门的人,再不走……我们迟早会被找到的。”
西门千郡骇然:“那也不用这么快呀!”
“郡郡……”
西门千郡很明白他这样一声轻唤里有多少无奈,似是祈求般又道:“再一天……再多待一天好吗?”
“火门跟朝廷的人可不会等你补完网才来抓人。”南宫青语气里流泄一丝罕见的不耐。
“那云门呢?”西门千郡五指压上后颈衣布,隐隐颤抖。
衣领经过长年累月的揉洗,布料早已薄去不少,隔着薄衣,他还是能感觉到颈后凸起的一块皱皮。
“凭什么他们可以隐匿于石门县长驻,而我们就要不停搬迁?我不要再过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了!”
南宫青不再答话,缓步回到两人居住的小屋前将他放下,默默提着木具笔直走入屋内。
西门千郡皱起眉:“青!”
南宫青叹了口气:“龙种未出,我们要忍耐。”
“云门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们?”西门千郡朝他背影吼了一声也追进门,“他们刻意对我们隐瞒潜潜的下落、不想让我们接触龙种,你为什么还要听云门的话?”
“云门……握有龙种。”
如若不是为了寻回龙种,我又怎么会带着你四处躲藏、遍尝这种过街耗子的滋味!
南宫青语气无奈:“只有不反抗云门,我们才有生路,除非寻得龙种,否则我们就得依附云门。”
“我才不在乎什么追捕,我不要再迁居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找个地方好好待着?”
南宫青极力压抑胸口高涨的怒火,语气有些激动:“郡郡,西门叔叔临死前把你托负给我,我就不能让你陷入危险。”
他咬牙收拾两人少得可怜的行囊,一些少量的粮食和一铁一木的狭长器具,跟一管箭筒。
“我不要听这些!我不要离开!”西门千郡掩起双耳疯狂喊叫,大眼里掉出些许晶莹泪水,“我不要过这种日子,我想要像以前一样……我不要离开、不要听云门的话……我不要……”
看着西门千郡揽身蹲地痛哭,南宫青拧紧眉,他又何尝想离开了?
海口村的日子虽然穷苦平淡,然而面对孩子们天天上门捣蛋与村人们之间的朴实相处,也让躲避多年的两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可面对时时刻刻飘在头顶上盯着的天眼,他们又能如何?
南宫青将他瘦小的身子揽入怀中,轻轻顺过他颤颤弓起的背:“郡郡,云门的天眼还盯着,我们一定要走。”
西门千郡抬起满是泪水的稚气脸庞,忽然道:“青,我们去找潜潜!云门千方百计不让我们靠近百里村,潜潜一定就在村里,我们去找他好不好?”
面对他的希冀,南宫青再次拧眉:“郡郡,澧州不靠海,你的能力在那边并不能派上用场。”
“你……你还有雷弩呀!”
西门千郡四下张望,在渐渐黑漆的室里,摸到床上那具爬满锈斑的人高铁具,推到他面前:“去到百里村之后,只要你射出一发雷弩,潜潜一定能看到!”
南宫青直视那对澄澈目光爬满惊慌与疯狂,这对眼睛里曾经只有无限纯洁与天真,何时开始已经被惊恐完全侵蚀了?
霞光渐落,眼底那份不甘心反而在一片暗色里闪闪发出光芒。
片晌他艰涩开口:“郡郡,天眼时时刻刻都盯着百里村,只要我们一靠近,云门就会通知官府……我们试过了、试过很多回了,没有一次成功的。”
“……那怎么办?”泪水再度滚出西门千郡眼眶,十指揪紧温柔圈住自己的那对臂膀,手指因为恐惧深深嵌入他的臂肉里,“我不要再过这种生活了……”
臂上疼痛、痛不过长年压在心里的一口郁闷长气,南宫青强压心头不平,耐着性子安抚:“没事的,总有一天我们会等到龙种。”
“都是云门的错!”西门千郡在他怀里脆弱哭嚎,抽搐的背部释放阵阵委屈。
南宫青翻出平日总是收在怀里的一块紫晶圆盘,那是块由闇紫的宝石打磨而出的圆佩,卷卷云纹里有三道叉纹压在上头,看来崭新无比,被保存的极好。
粗糙长指轻轻捻着紫晶圆盘,南宫青眸里满溢怨恨:“不……都是水门的错!若不是那恬不知耻的门族,海雷两门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地步?”
西门千郡手上也有块圆佩,是块不纯的晶玉打磨而出,白青交间,压着浪涛水纹。
除了海符,他掌上还有颗溢散阵阵氤氲五彩光芒的奇石,黑眸一瞇,海符频频闪出异光,沙滩上像是有所感应一般,霎时间,阵阵浪潮追逐翻涌而来。
怒浪涛涛像是千军万马追逐奔腾于海面、狂卷上岸,霞光下飘来片片奇异黑云,挟带道道闪出金叉的云雷、滚滚翻腾而起。
“我的家、我的家人……都是水门欠我的!”
南宫青的一句话,适时点醒西门千郡多年来刻意遗忘的仇恨,手骨攒得咔咔作响,临晚的破屋里,只有窗口流泄而入的霞光、微微映着一屋模糊的残破。
西门千郡黑眉下一对大眼闪着仇意的晶亮:“青,我们依附火门吧……”
“不行。”南宫青想都没想便否决,“龙种还在云门手上,我们不能依附火门、不能背叛濂门!”
“可是──”
“郡郡!”南宫青攫住他细瘦薄肩,目光冷冷直盯:“任何事都有商量的余地,唯有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
西门千郡怔怔瞪着他眸底的坚定,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门外传来的细弱呼喊打断。
“青哥哥、郡哥哥!”
浪涛翻涌与雷鸣轰隆中,夹杂圆娃稚嫩的声嗓,两人骤然敛起满腹仇意恨事。
“你们在吗?青哥哥、郡哥哥!”
木门咿呀一声被拉开,西门千郡已抹去面上泪痕、换上平日里蔼然可亲的笑容,身后的南宫青为破屋点上温馨的油灯、敛起杀气腾腾的目光。
门外的小女娃一路奔跑,被沿途汹涌浪朝打得一身湿漉,狼狈脸上挂着慌张神色。
“圆娃,天色已晚,你怎么又跑来啦?”
西门千郡爱怜揉揉那颗湿透的小脑袋瓜,不经意从微弱的灯盏瞥见她小小脸蛋上的惊慌泪水,他毫不嫌弃地抱起这个又臭又脏的小娃娃,用自己同样破旧的衣袖抹去她的泪水鼻涕,安抚道:“怎么啦?圆娃又调皮、婆婆不给你饭吃呀?”
“郡哥哥……郡哥哥……”圆娃哇地一声扑向西门千郡胸口,把自己满脸的泪水往他身上抹。
西门千郡被她哭得有些手足无措,这孩子从来也不曾哭成这模样!
“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你调皮不乖,阿彩姊姊又罚你啦?”他推开小娃衣袖一瞧,没见到伤痕心中纳闷更甚。
一听阿彩两字,圆娃哭得更卖力,把西门千郡都给哭懵了。
“你先别哭呀,跟郡哥哥说说怎么了,哥哥好帮圆娃想想法子。”
在他又是揽着轻拍又是温声轻哄之下,圆娃终于抽抽噎噎地开口:“阿姊、阿姊被官府的人……带、带走了……”
两人登时一愣:“……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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