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出村(一)
闻人起一路跟着江小曲的脚步，纵放叛徒一事让他心头不快，没好气哼了一声：“还没锁门你上哪去？”
“那你还不快些锁上，不怕镯子给人偷去呀？”
到底还是无为多年，当江小曲拢起一头披散乌丝扎回头顶，脸上已经恢复平日闲散，彷佛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说了酉初才能锁门！”瞪了他一眼，闻人起也道：“你是村正里行，真一点自觉都没有？”
“那镯子不是真金白银卖不了钱，谁想要便给谁。”
“你就不担心来年我不将这个村正的位置安排给你？”
“嗳，你说对了！若不是看在村正里行一个月多了二十文钱，我才不想天天坐在那间破仓门口打瞌睡。”提到钱，江小曲总算来劲，“起叔啊，咱们话敞开来说，你这村正头衔一个月到底多我几个钱？”
闻人起摸了摸腰上的铁匙串，忽然一脸沉重：“江小曲，你一辈子……就只想当个村正吗？”
百里村很简单，一条大路从村口直通至村尾，两旁皆是民家，几户邻人门前栽着乘凉用的大树，临晚的昏黄光线和着一股凉风扫过，吹起阵阵萧瑟在两人之间。
江小曲闻言停下脚步，闭目昂首，细细听着两旁邻家传来细碎声响，“起叔，十三年来我们隐姓埋名过日子，不该选择在这种时候露出马脚。”
“近日火门符姝不论在朝廷亦或是民间都具有相当的影响力。”闻人起往路边大石上撢了撢，一屁股坐下：“符夭死了、符姝还得了吕氏效忠，自然盟不能群龙无首，龙种再不回来……那位置就危险了。”
江小曲满是不在乎地拍了拍他肩头：“树倒猢狲散，这么多年来鹰犬也都消失得差不多了，谁爱当龙种给谁便是，有什么好不能群龙无首？”
闻人起瞟了江小曲还停留在自己肩上的手一眼，江小曲拍完了肩还细心的替他理了理衣领，似乎顺应了这样平凡无趣的身份和生活。
闻人起怔怔看着眼前的小子已经拉高了身形、模样也清秀俊逸不少，偏偏心头那股野心与志气比幼时还要小，简直少得可怜。
他不能理解对方的想法，更不能接受这样的后人，尤其还是他耗了十三年的光阴牺牲一切、好不容易才保住的龙种。
“江小曲……”
“起叔……你还不明白吗？”江小曲无奈深叹一口长气：“没有凤子，就不会有龙种。”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凤子的下落，你为什么反而选择视若无睹？”
江小曲眉心微微拧起，不耐也道：“起叔，我们谈过了，不要拿辽来威胁我。”
“三重一轻、是三重一轻啊！”闻人起再次掏出云门带回的信息递到他面前，“凤子……凤子在等你！”
“那铃一定是假的！”压下心中一闪而逝的希望，江小曲别开脸不看：“辽才不会杀人，他可是……”
“洛阳最美”，人美心也美……他是我心中的“最美”啊！
“灭门的血海深仇，任谁碰上了都会变成另一个人。”闻人起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近几月死的文官皆是当初查办自然盟的人，他留下这个铃响就是要告诉你，他在等你。”
“我说过辽不是那种人，你不要给他乱扣罪名！”江小曲难得与他怒目相向，气愤难平的咬牙低吼：“你这种话我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没有一次是真的！”
“这次是真的！这些年是你一直坚信凤子没有死，我动用天眼替你寻了十三年，难道现在要放弃了？”
这样的保证江小曲十多年来已经听过太多次，然而每回都只是闻人起对他一次又一次的情绪勒索、想要换取龙种再现的假象罢了。
“现在不愿相信凤子还活着的人是你不是我，你是不是已经不在乎他的死活了？”
闻言，江小曲飞快拽过闻人起胸前的衣领，换了一张狰狞面孔：“整个天下、所有的血海深仇我都能不在乎，只有他、只有他不一样……他才是龙种，若不是为了救我，他不该孤伶伶的死在那场火里！”
他咬牙切齿，一直都是毫不在乎的眼底溢出泪光与悔恨：“如果不是你、当初要不是你自作多情，今天我们兄弟俩还能死在一块，根本不用我花了十三年却连个尸首都找不到！”
闻人起怔愣看着自己胸前被拽住的衣领，顺着他的手一路往上、迎来他怨恨的眼神，没有想过当初拚了命救出的人对自己非但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还有莫大的仇恨与不谅解。
“……江小曲！？”
一听见“江小曲”三字，他终于从仇意恨事里回了神，松开无力又无用的双手，抹去满脸泪痕：“鹰犬已散、自然盟不该再复出，当年死了这么多人才换来如今平凡的生活，龙种根本就不该再出现。”
“你认为现在的平凡很好？你知不知道其他门的人都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躲过死劫、除去奴籍的自甘堕落，这些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
闻人起怒不可遏，不敢相信这小子竟能堕落至此等地步，“自然盟是鹰犬，先祖们千里迢迢东迁来到这块土地，为的就是借着门符里特殊的能力替百姓谋求福祉，此等乱世之下，你身为龙种还能置若罔闻吗？”
“起叔，你想过没有？”
江小曲昂首闭目，语气萧瑟：“灭门血仇之时，你所谓的天下人从不愿为我们伸出援手……一个都没有！”
是的，一个……都没有！
“这个天下从来不管我们……”蓦然睁眼，他眼底无比寒凉：“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十二门不再有牺牲，那些百姓的命我管不着！”
“你是龙种，复兴自然盟是你的责任、照顾天下也是你的责任，你不该──”
“已经没有龙种了，打从丢下辽的那天……你们要的龙种就死了！”江小曲眉心紧揪，眸里只剩无尽的哀伤。
扬手揪过他的衣领，闻人起瞪着眼前这个扶不起的阿斗低吼：“我当初拚死拚活救你出来，可不是要听你说这些丧志的话！”
江小曲盯着那只孔武有力的手忽然掀唇一笑，伸手推了几次都不见闻人起有所反应，只是纳闷的瞪着他莫名其妙的举止。
江小曲脑里挥不去湘潭县树林里那些门徒的话，无奈反问：“你见过像我这么没用的龙种吗？”
听着他的自嘲、看着他的落寞，闻人起松开了扯住衣领的手，老脸歉然：“对不起，如果那天我能早点赶到……你也不会──”
“不是你的错……在那种情况下，谁都没有办法保证能平安无事的逃出来。”
垂首望地，江小曲扭了扭右踝，他没忘了那块深疤是怎么来的、更没忘了自己的“无为”又是怎么来的。
叹了口气，他语气里的凄凉胜过晚风寒凉：“你瞧，这腿还是给你治好的……我感激你都来不及了，怎么会怪你？”
闻人起望着他白皙脚踝，那上头方型的深色印子恰恰与自己面上的疤块相符，他不仅让人医好了江小曲的脚，还割了脸上一块皮替他掩去那道难看的疤。
然而即便如此，闻人起心里却很明白这条腿除了能让他还像个正常人一样走几步路之外，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知道这条腿不能让你再像以前一样习武，你一直很失望……”
江小曲拽过路边一只野草懒懒往嘴里衔去，长长叹了口气：“挑断了脚筋还能像现在一样过着正常的生活……其实我运气已经很好了。”
“江小曲，你还有龙镯，龙镯可以──”
“起叔，龙镯虽然特殊却非万能，如今平静的生活得来不易，为了濂门、为了龙种，你已经牺牲太多，别再想着要让龙种回来了。”
“起叔替你去把凤子找回来，等凤子回来，我们再来讨论这事儿。”闻人起一手搭上江小曲稍嫌单薄的肩膀，“我一定会找到他……十三年前我没能救回他，这次我一定会找到他。”
江小曲望着闻人起的目光掺杂许多种情绪，思忖良久，他敛去眼里的感激：“我说过辽不会做那种事，你别让那个铃响牵着鼻子走。”
“你听我说，水门叛徒都找上门，这回大约是真的要出事了。”
“最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瞧你跟那个老实小子都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闻人起忽然转头避开了他追逐的质疑目光，“……起叔？”
闻人起踟蹰又踟蹰，良久才吐出一个名字：“符姝。”
“又是符姝！”江小曲白眼翻过，已经数不清这是近几个月第几次听到这个名字。“火门早在几十年前便离开中原，你们有什么好担心？”
莫说他没见过火门的人，就连他那个身为上一代龙种的老子都不曾见过符夭多少次，更何况符夭去岁已死，现在只不过来了一个女儿，到底有什么好紧张的？
闻人起蹙起眉，目光担忧：“根据昊天带回来的消息，当年濂门被灭后，其他门族也难逃噩运，可那些现在被符姝集结的门族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已经爬回良民阶级，不再是奴、也不再有罪了。”
“没想到这位符姝还真是有能耐，朝廷重犯都能爬回良民……”江小曲晃到一旁邻人家的果树下，随手摘了两颗往嘴里塞：“不如咱们也去依附火门吧？”
连争都不打算争一争，没用的龙种只想躺着等好处上门！
闻人起差点没让他一句气死，好不容易才压下满腔怒火：“江小曲，你的‘无为’是行不通的，现在还能依附龙种的已经没剩几门，你一定要恢复濂门的身份。”
沉默少顷，江小曲捻着手里被咬开的果子若有所思：“……符姝身边现在都依附了哪几门？”
闻人起心中闪现一抹希望，语气激动了些：“除了本身就有的月门之外，还有吕氏名下的三门。”
“看来符姝眼光挺好，挑的都是最强的几门。”江小曲终于明白了闻人起跟聂凡的担忧所为何来，掀唇扬笑：“三门听令、五门齐聚，难怪龙种什么动作都没有，对方却敢频发天劫。”
就跟那块象征着自己龙眼的云符遗失一样，江小曲还真是什么都不往心里头搁，闻人起希冀一闪而逝。
“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闻人起不懂他怎么还能笑的出来，“符姝若真想要龙种的位置，那真正的龙种就一定要死！”
江小曲又咬了口果子，一脸笑意：“想争的人才会担心，既然我不想当龙种，为何要自寻烦恼？”
闻人起是真的不明白这小子到底能多没用，耐着性子对他晓以大义：“……权力这玩意，只要不能平衡便容易失控。”
江小曲摇了摇头，悠闲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啃食野果，“瞧你说的，自然盟这么多门也不是所有人都靠向火门了，这眼前不是还有云门吗？”
闻人起叹息摇首：“我老了，不能跟以前相比了，起叔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见到自然盟回到鹰犬、重振往日威风。”
“起叔，我知道你希望我继承龙种，不过……”江小曲不忍再看他充满失落的神情，“除了找到辽之外，我没有那个心思去做其他的事。”
闻人起瞇了瞇眼，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诡谲：“我说了这么多，你难道还听不进去？”
“听进去了。”江小曲垂眸盯着踝上旧伤，叹了口气：“但是……做不到。”
回忆里，那抹红艳纤弱的小小身影无时无刻都压得他喘不过气，丢下孪生兄弟自己逃命的罪恶感，年复一年地磨去了他曾经的志气、让他带着永无止尽的懊悔，日复一日苟延残喘。
“你……”
这个没用的龙种！
闻人起忿忿攒起双拳，老眼里有着无法容忍与不能谅解的恨意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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