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贤人隐(四)
山道离河道还有一小段距离,聂凡之所以这么快发现江小曲,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待在河道边、而是安份待在山道上。
还来不及揪住江小曲,这小祖宗眼力实在好得惊人,把下游处正拉起薄衫的姣美背影尽收眼底,忍不住吹了声响哨赞赏:“好身材。”
山溪处除了涓涓流水便寂静无声,一点点风吹草动便能听得清晰,路葵原就是听见江小曲与聂凡的争执声才慌忙自水里爬起,没料到她家公子竟没拦住这爱闹腾的家伙,任凭对方将自己看了一半又一半去了。
她带着几分愠火瞪向聂凡:“公子!”
聂凡一手扳过江小曲瞪直的双眼,自己也跟着扭过头。
不过一瞬,头顶林间的微弱月光便被莫名黑影遮去大半明亮,聂凡蓦地心头一凛,飞快转身扫过水面一眼,长手长脚快速操起大石上的皜白长剑,银白锐利剑身遽然出鞘,映着足边篝火,在空中挥出一道耀眼残影。
骤时,一记又疾又狠的剑气直劈路葵脚边,平静水面被泼啦划开一道,溅起水花朵朵开炸,淋得路葵又是一身湿漉。
路葵有些错愕:“公子!?”
……你这是恼羞成怒吗?
见聂凡难得肃然,她忽地会意过来,眼角余光瞥了足边水面一眼,没胆再问,拢紧衣领跑向主子。
才不过两三步,聂凡又连连挥出四、五道剑气,直冲路葵跑过的路线,双眉紧紧揪着,好似正盯着什么猎物。
路葵原以为身后有什么人追着,所以聂凡才会对她刀剑相向,殊不知愣是回头两三次,怎么都不见有什么奇怪的身影。
除了河道,一片空空如也。
路葵错愕之余还是错愕,自从来到这个怪里怪气的村子后,连她家的公子也开始不正常了!
路葵不懂聂凡为何对她如此愤怒,可见他眼珠频频转动,确实是像盯着什么东西,只得再加快自己的脚步奔前。
“哒。”
身后传来轻轻一声差点没把路葵吓坏,明明没有人的河道,为什么会有人踩上什么东西的声音?
“距离太近,会伤到路姑娘的。”
聂凡执剑欲再出手,猛地被江小曲一把拉住,力道不大,但他也没再有任何动静,只是拧着一对温眉紧盯路葵身后某处。
路葵回到聂凡身边,怯懦懦喊过一声:“公子……”
“水里有人。”聂凡答道。
江小曲跟他看着同样的地方,点了点头:“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路葵讶异瞪向水面,不见任何踪影。“在哪?”
“那里。”江小曲指着被篝火微微照亮的不远处一块偌大巨石,仅仅一对湿淋淋的脚印、印在干燥的大白石上,缓缓滑下些微水渍。
“鬼……鬼吗?”路葵揪着聂凡一臂,躲在他身后、露出两只圆亮大眼。
“你见过鬼还偷看人洗澡的吗?”
江小曲此话一出,脚印处传来轻轻一声嗤笑,路葵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想跟聂凡说些什么,江小曲才一回头就见路葵香肩半露,忍不住又吹了声响哨:“真是个美人吶。”
“你……!”路葵红着一张脸,急忙转身拢紧衣领。
聂凡腾出手扳回江小曲贪婪目光:“这个人……你也熟识?”
“不知道,我从没见过。”江小曲耸耸肩,抬起两手枕到脑后,一脸无所谓。
“不知道?”聂凡狐疑望向他一脸悠哉,这闲适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不知道。“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
“龙种。”
江小曲愣了愣:“你是来找龙种的?”
路葵飞快系上腰带,回头瞪了他一眼:“不找龙种,难道找你?”
“若是你找我,我还挺开心的。”江小曲朝她抛出一记暧昧笑容。
路葵翻过一个白眼,懒得再理。
江小曲将目光落回脚印处,喊道:“你也是来找龙种吗?”
脚印轻轻笑过一声,像是回答。
这回路葵听得仔细,花容失色指着眼前的空空如也:“……这脚印会笑!?”
江小曲忍不住也笑:“脚印怎么会笑,是人。”
“人!?”路葵揉了揉眼睛,“我什么也没有见到。”
江小曲自地面一把拢起碎成块块的假货,两手朝脚印处奋力一投──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好像有什么细细的弧形光芒飞速滑开又快速聚拢,像诡谲的戏法般,一块块破碎玉石、零乱簪花以极快的速度,被四面八方看不见的力量拢成了两团,腾在空中定住。
但除了脚印和那两团假货,路葵还是见不到任何人影。
聂凡目光飞快朝天一扫,方才的月光已经完全没入一片黑压里,寻不到半点踪迹。
“公、公子,这究竟是人是鬼?”
聂凡蹙起眉,沉声:“月黑地阔人如影……”
“身手挺好的。”江小曲挑了挑眉,见怪不怪:“……真不愧是传说中的‘天才’吶。”
两团假货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谐和顺序依次落入水里,潺潺水面被扑通扑通激起一朵朵小小水花,直到最后一块即将入水,那人才低低传来一句:“彼此彼此。”
“彼此什么?你也是天才吗?”路葵颇为不屑,圆圆杏眼不赞同的瞪了江小曲一眼。
“你看我像天才吗?”江小曲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指着聂凡:“他夸你家公子呢。”
路葵天真笑开,总觉得自己也与有荣焉,朝着脚印喊了一声:“你很有眼光。”
天上明月又露出微微光芒,江小曲被她天真模样逗乐:“喊什么呢,人都走了。”
路葵柳眉微揪,“怎么要走也不说一声,到底识不识货!”
聂凡闻言瞟了江小曲一眼,直觉这人的身份真有古怪,连“天才”的离开都被他感应出来了!
“你怎么确定他是你说的那个人?”聂凡提剑入鞘,淡然的眸子半垂望着前方水面,又是一脸平静毫无波澜。
脚边的篝火映暖那张面无表情的垂眸低想,江小曲看着他,几个时辰前的熟悉感觉又升起。
他盯了好半天不说话,路葵忍不住皱起眉:“我家公子在问你呢。”
自思绪里回了神,江小曲换上平日的嘴脸:“他不是刻意要让我们知道他的存在吗?”
聂凡抬眸望他,眼底有些惊奇:“刻意?”
“天才的压迫感只有他想让人觉察的时候才会出现。”江小曲指了指头顶恢复明亮的月光,“还有头顶的月,刚刚不是消失了一会?”
“压迫感?”
月光肉眼可见,不过压迫感这形容太过飘渺,路葵觉得这样的回答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不过聂凡却深表认同地点了点头:“你很敏感。”
江小曲才转身离开,听他这番回答不禁扭回一张暧昧笑脸:“你这是在撩我吗?”
见他没有半点反应,江小曲识趣的朝二人挥别。
才踏出没几步,又听聂凡传来沉沉一句:“非是十二门的人,不会有如此敏锐程度……即便是十二门,也不是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此门存在。”
脚下顿了顿,江小曲没有回头,“你不是也感觉到他了?”
聂凡瞇眼直盯他的背影,目光里坯刀力道又现:“那是因为他在水里……你是哪一门的人,为什么能感觉到他?”
“大概是因为……”江小曲回头扯出一记笑颜给他:“我真的很敏感。”
聂凡淡然的眉心揪了揪,那头江小曲见状得意,带着一阵哈哈笑意离去。
“登徒子!”路葵瞪了他离去的背影一眼,忍不住骂上一句。“公子,你别理他,他这个人……”
回头想安慰聂凡,只见他认真端颔思索,一点也没有被为难的样子:“此人深谙十二门特点又能察觉出对方存在,他究竟是什么人?”
是啊!
她家的公子什么脸色没见过,又怎么会在乎谁的为难或冷嘲热讽,更何况是个登徒子的无耻撩逗呢?
路葵暗暗叹了口气,径自拢了拢衣领,窝到枯草堆上休憩。
●
“叛徒来找龙种、天才也来找龙种?”
另一头的江小曲转出山道后还是满腹纳闷,指上绞着一绺乌丝思索:“……近日外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步伐转眼来到小仓前的空地,江小曲无声望着紧闭仓门,耳边还能听见声声微弱呼救,东方辽细嫩的声音并未因为岁月飘逝消磨,反而更加清晰。
是水门……都是叛徒一族害的……
江小曲痛苦闭上眼,揪着肩上铁锹的手隐隐颤抖,少顷,当他再次睁眼时,右瞳里绽出隐隐青光,他瞥向小仓木门,艰涩开口:“不能忘……答应你的事,我这次不会再忘……”
江小曲稳下胸腔里就要爆发而出的恨意,甩了甩头往村外行去。
他走得潇洒自然,不若河道边那位老实人,牛劲上身的他揪着手里六枚铜钱,思索着江小曲给他的“天火同人”与方才出现的“天才”。
“连‘天才’都寻上门……难道是符姝的下一步已经出来了?”聂凡定定看着铜钱,心里有些怪异:“第一次前五枚落定,非是卦一三便是卦三三,第二次又给了卦一三……天火同人岂是如此轻易掷出的?”
聂凡拣了一截枯枝,扬手将铜钱往地面落下、拾起,如此反复、一一将结果记录于地面,他也想试试这卦一三出现的概率。
一旁路葵沉沉睡去,丝毫未觉她家公子又脑直犯老实,翻了个身,她睡得更甜。
当江小曲再度回到村里已是寅初,良月此时更添寒凉,闇夜寂静。
他拎着酒坛摇摇晃晃逛过村里人家,一路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踩着紊乱步伐来到小仓前。
小小动静在寂静夜里十分明显,引来那个掷钱掷了几个时辰,只甩出一次天火同人的聂凡。
聂凡对于江小曲两次都摇出相似一卦觉得十分神奇,转出山道想去问问对方,只见江小曲头上那束飘摇乌丝已经卸下,披头散发的模样说是吓人,倒不如说有几分潦倒。
聂凡隔着树丛暗影望着对方,突地想起眼前这人的“敏感体质”:“此人能在瞬间发现‘天才’的存在……他到底是谁?”
不得不说这位江小曲实在勾人兴趣,姑且不论言行,周遭村里的人对江小曲的种种放任与服从都十分耐人寻味。
江小曲定定站在小仓前,一贯的懒散闲适、站没站样,映着月色,目光自凌乱的发丝里透出,看不太清……每一眨眼都是不一样的情绪在里头,似乎有些桀骜、有些寂寞,还带着几丝哀伤。
那样的目光让聂凡觉得有几分熟悉,他也无数次这样不停看着那种目光,带着懊恼也带着忿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江小曲就这么静静站着、聂凡就这么定定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江小曲蓦然一笑,提着酒坛坐到仓前:“你出来吗?”
聂凡微微一愣,不明白江小曲是怎么发现自己的。
难道这个人真的敏感到所有十二门的人出现在附近都能察觉?
可是能在瞬间一刻感觉到“天才”跟水门的人……就只有濂门的龙种啊!
就在聂凡还摸不透的同时,忽听江小曲又道:“今天也不出来吗?”
今天?不是说我?
聂凡目光落到了小仓上,经过一整天的观察,他可以确定村子里与龙种年龄相似的人不多,而眼前的江小曲便是其一。
聂凡琢磨着该不该露面,又听江小曲仰头栽过一口酒气,醉言醉语:“今儿个……有人来找你呢。”
难道龙种在仓里!?
聂凡下意识走出遮蔽自己的阴暗,来到他面前作揖:“江公子。”
江小曲看来醉得有些迷糊,用力揉了脸上几把,抬首之时,聂凡向来淡然的神情罕有的松动,那头些微凌乱的乌黑发丝里透出迷蒙目光,右瞳里湛出微微青光……
濂门有后,孪子一双,独眼色目,一赤一青,烛火闇夜,得,点亮族人回家的路。
“龙……龙种!?”
几个时辰前在林里并未特别注意便燃起火折,此时周围一片黑,映得那只青眼特别明显。
聂凡飞快扫了眼前似人似鬼的江小曲,心底满是讶然,这个人居然是龙种!?
江小曲眨眨眼,“……你怎么还没走?”
“你的眼睛……”
江小曲伸手掐了掐眉心,再次睁眼之时,眼里的青光已不复见。仰头又栽过一口手中浊酒,抹了抹嘴:“别管眼睛了,来一口?”
讷讷推辞了对方的美意,聂凡想起对方方才还在跟仓里的人说话,于是来到仓墙上开出的窗口往里边一望,里边漆黑一片,没有半点动静。
聂凡狐疑转向江小曲弯摇频迭的背影,悄悄蹲到对方面前再一细看:“江公子,仓里可是有人?”
江小曲提坛又饮:“走吧,你们要找的人不在这了。”
“你果然知道龙种的下落。”聂凡瞇起眼,没放过对方低垂半截的眼皮:“又或者,你就是龙种?”
江小曲盯着地上的酒坛没看他,忽地嗤笑一声:“……你认错人了。”
聂凡掏出袖里的六枚钱:“你今日……给了我一个特别的卦。”
江小曲闻言抬眸定定望他,聂凡老实不客气也直盯,只是不论他再怎么细看,都没见到方才一瞬的青光。
“早上不赶你是给路姑娘面子,”面对他带有力道的目光,江小曲闪也不闪,兀自又吞了口酒:“别忘了自己叛徒的身份……你没有资格找龙种。”
听闻“叛徒”二字,聂凡温眸力道似把坯刀,一刀刀雕琢着教人说不清的情绪。
片晌,他褪去眼里的力度,缓缓开口:“龙种是水门的主人,我一定要见他。”
江小曲没料到这叛徒非但老是会错意、还听不懂人话,歪首睨他:“我就直说了,百里村并不欢迎你,想活命就快些走。”
“我要找龙种,人找到便走。”
不知道是没见过人这么死缠烂打、还是聂凡脸上表情太过认真,江小曲稍稍放软口气:“面对叛徒,就算我这好脾气的人是龙种,也不会见你……你走吧。”
本以为面对十二门的罪人,能对其放软口气已经是最大让步。
没想到这“罪人”还真是搞不清楚状况,直白性子发作起来,口气比主子还傲:“我是要找龙种,并未期待你是龙种,龙种是自然盟的希望,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就能当……还望江公子明白。”
呔!
见过这种比主子还傲的部曲吗!?
十二门的叛徒有那个脸跟他这位“冤亲债主”大放厥词,厥词放完、转身就走,比他主子还潇洒!
江小曲目瞪口呆目送叛徒背影钻入山道,好半天才回神,瞪大的眼珠眨了又眨,这才感觉到右眼里的异物,伸指往右瞳里揩了揩、剥出一片薄如蝉翼的乌纸,目光再度湛出一抹微不可察的青丝。
定定望着指上那一小片乌纸,他唇边掀出一朵邪邪笑容:“还好我动作快……水门的叛徒之子也很敏感呢!”
他将乌纸抛入嘴里、仰头就着酒水吞入腹中。
“不过实在没想到他脸皮厚成这德性……爱装模作样的死样子真是看了就讨厌!”
思索片刻,舔了舔唇边的酒水,江小曲顽劣笑开:“我突然又想到些新花样来惹起叔生气了……不希望我是主子,我就偏要当你主子、毁了龙种在你们这些人心中崇敬的地位。”
一想到闻人起与聂凡那张脸上日后只剩愕然,江小曲乐不思蜀,酒坛往嘴里倒了又倒,等不及要找个机会拆了他脸上不动如山的假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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