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幕：樱花碎落的季节(3)
路明非蔫了吧唧地坐在榻榻米上，单手撑着下巴斜瞅着桌对面的家伙。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了，源稚生又往杯中添满了酒，面无表情地小口喝着。
他们还在东京，不过已经离开新宿了，象龟开车把他们带到了台东。路明非对台东区还算有印象，因为大名鼎鼎的浅草寺就坐落在这里，他和绘梨衣进去转悠的时候还遇到了颇为敬业的街头画家和日本和尚。
但他们现在并不在浅草，路明非只依稀记得路边的牌子上写着“上野”，想来是这地方叫什么什么上野之类的。
其实如果路明非那点日本知识稍微靠谱一些，他就会知道上野本身就是个地名，东京都台东区上野。
江户时代之前，这里本是江户小城内人口稀少的一片地区。德川幕府成立后，德川将军在此地修建宽永寺，设立门前町，而后把宽永寺一带改名为上野。由于历代将军墓地都在此处，所以这一地区受到了极大的保护。
如今，这里是东京都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沿途路明非闲极无聊盯着窗外的街区看，心说这街景虽然没有新宿区那么夸张，但逼格也是高的不行，绝对不是他老家那种国内二三线城市能比的。
他刚刚赞叹完，源稚生就驾驶着悍马拐进了一条小街，虽说是小街但却繁华不减。他们兜兜转转后在一座古建筑前停了下来。
看清眼前建筑物的那一刻，路明非有些咋舌。倒不是这神社多么高端大气，牛逼的东西他这趟出差见得太多了，已经略微有些麻木的感觉。
他之所以惊讶，是因为这座古建筑周围居然是清一色的现代住房。高低不齐的各色楼房中间忽然矮下去了一大截，坐落着古色古香的神社庭院。
如此突兀的景象，要是换作任何私人建筑，不管你是不是古物，恐怕市政府的人都得蹲着点来找业主拆迁。更何况面前神社的占地面积大概都够建两栋常规大楼了。
可没人敢对这座神社动任何想法，尽管它不是任何私人的财产，但它属于一个在日本至尊至强的暴力机构，蛇岐八家。
作为日本黑道的幕后掌控者，甚至可能是整个日本社会的幕后掌控者，蛇岐八家用至高的暴力压制并统治所有的暴力。特别是猛鬼众并入蛇岐八家之后，更是无人敢挑战它的领袖地位。
源稚生上前敲了敲门，木门被拉开一条缝，从中闪出了一个神官模样的人。他看清来者的身份后也并不惊讶，只是微微鞠躬后任凭两人走了进去，而后轻轻关上了门。
路明非跟着源稚生穿过木质的连廊，走进了一间简约而精致的和式小屋。他们两人在矮桌边面对着坐下，象龟就开始一声不吭地喝酒，桌上的喝完了他就从手边的拉柜里随手摸出新的，神官也没有过来打扰他们的意思。
看得出来象龟对这里很熟悉，拿酒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用回头看，就能准确的从拉柜中摸出山崎威士忌或者余市威士忌来。包装很相似的白州威士忌就在他手边，可他一次也没拿错过。
路明非开始还象征性的陪着源稚生喝几杯，渐渐的路明非发现这家伙也不跟他碰杯，自己一个人喝的还蛮开心的样子，加上路明非有点喝不惯东方威士忌的口味，干脆就看着他喝。
不知不觉天色也渐渐暗了下去，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路明非百无聊赖地看着大家长先生一杯杯下肚，心中不由得暗自揣测这家伙其实并不是来谈话的，他只是想找个借口过来喝酒顺带逃避公务而已。
他绞尽脑汁的想找个话题化解沉默，可每次他找到貌似合适的开场白，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这让路明非很头疼。他并不担心源稚生醉倒，因为他亲眼见识过绘梨衣的酒量，龙血分解酒精的现象应该也会作用在源稚生的身上。
可交警相不相信这套说辞路明非就不清楚了，搞不好他还得把大家长先生送回去。这黑灯瞎火的雨夜，他又不认识路，保不准会迷路到哪个街角旮旯。
路明非听说日本的酒驾查的极严，一点点血液酒精浓度都会被判定为酒驾，而且惩罚也颇为严重。他不由得担心一会儿要是送源稚生回去，自己会不会中枪，刚刚那两杯酒的味道还在嘴里没散呢。
如果源稚生被交警抓走，以他黑道大家长的身份，他大可以第二天大摇大摆地回来，搞不好警视厅还得派人出门送送他；可他路某人孑然一身无依无靠，被抓进去吃牢饭就完蛋了，万一学院再在档案里记上那么一笔，那他可当真是一辈子都洗不清。
说起来路明非甚至都没有日本驾照，好像算是无证驾驶诶。也不知道美国驾照在这儿管用不管用，就算管用他也没带。路明非坐在那里胡思乱想着。
源稚生只是默默地喝着酒，直到又一支余市20年威士忌慢慢见底。他并没有伸手在拉柜里拿新的，而是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了悍马车的钥匙细细端详着。一旁的路明非还在自顾自的神游物外。
“这辆悍马车，感觉和一开始接你们三个的那辆有什么区别么？”源稚生忽然说。
路明非从神游中骤然被惊醒，大脑一时有些短路，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外面的雨声忽然大了起来，木廊上的煤油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路明非瑟缩了几下，只感觉身上传来一阵阵寒意。
“原来那辆车，在东京塔的地下车库里被炸掉了。”源稚生面无表情地说，“地上的油引燃了厢式货车的油箱，最终引发了连环爆炸，整个地下车库都烧了起来。”
他顿了顿，而后说道：“政宗先生当时坐在悍马的驾驶座上。”
路明非沉默着，源稚生说的他全都知道，他全程目睹了这个故事。在故事的结尾，一个很棒很棒的女孩从东京塔的顶端一跃而下，轻盈的像是盘旋飘落的樱花花瓣。
“我后来跑进地下车库里去看，只找到了一些古铜色的死侍骸骨。火实在是太大了，连厢式货车的残骸我都没辨认出来，更别提那辆悍马车了。”源稚生低头看着手中的车钥匙，“我就买了这辆新的，它是一辆军用车，所以越野能力更强。”
“提车的那一天，我从供应商手里接过车钥匙，然后立刻拔出刀对着车门狠狠地来了一刀。”源稚生笑着说，“供应商都吓傻了，连乌鸦都呆住了。”
“我俯下去看了看，只砍出了一道不太明显的划痕，不愧是军用悍马的防弹车身。”源稚生磨砂着车钥匙上的纹路，“如果早些时候买的就是这辆车该多好。”
路明非微微有些惊讶。学院和蛇岐八家的联合调查已经清楚的表明了橘政宗的真实身份，源稚生作为大家长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可他居然很怀念橘政宗的样子。
“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我那天莽撞地冲进东京塔，事情的结果，是不是会好很多？”源稚生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路明非的眼睛。
路明非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想别过脸去不看他，却又移不开目光。那是双迷茫而又失落的眼睛，里面似乎藏着一个追逐往事的鬼魂。
路明非忽然没由来的有些暴躁。你怎么回事你浑身酒气地巴拉巴拉个不停？你有完没完？你属麻雀的么？你平常看起来冷冷的样子，一说起话来怎么这么啰嗦？
现在说这么多话，早点干嘛去了？为什么要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再说后悔的话？为什么要让我感觉到悔恨这种东西？你是想说害怕悔恨吗？难道你没有想过……我也怕么？
路明非瞳孔深处闪动着愤怒的火光，但他自己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只觉得面前的源稚生忽然看起来蠢得要死，分明下午他还在源稚生面前畏畏缩缩，可现在路明非简直想给他一拳。
“如果你不冲动的话，事情是会好很多。”路明非冷冷的说，他发出的声音好像完全不属于自己，“你要是聪明一点，至少矢吹樱不会死。”
他顿了一下，又冷笑着说：“我劝你还是早点找一个新助理吧，你好歹也是掌握着权力的人，一个大男人天天窝在办公室里批文件不太合适。”
路明非的语气无比尖酸刻薄，讥讽简直像是要从他的双眼中溢出来一般。这一刻，仿佛有魔鬼占据了他的身体，对源稚生极尽嘲讽之能事。
“是啊，你说的对，我是犯过很多很多错的人，我早该为我犯下的错接受惩罚……”源稚生微微摇晃着酒杯，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路明非的嘲讽，“可无辜的人都死了，我这个浑身罪孽的人却活了下来。”
路明非冷冷的看着他，他却只是默默地盯着手中的酒杯，从头到脚透露出难以抑制的厌倦与疲惫。两人都不说话，耳边只剩下纸窗外无尽的风声和雨声。
“谢谢你啊，路君。”源稚生轻轻的说。
路明非一愣，他忽然惊觉自己刚刚好像太过暴躁了，那些话本不该是他能说的出口的，可一句一句又那么清晰和真实，似乎有魔鬼借助他的口，肆意嘲讽悲哀的世人。
他挠了挠头，考虑着是不是该收回刚刚那几句话。或者还是干脆诚恳的道个歉比较好？
“谢谢你听我说话。”源稚生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神社么？明明家族还有很多地方可以让你住，每一个都比这里要好。”
路明非摇了摇头。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跑来神社喝酒，当我躲在这里的时候，连老爹都找不到我。”源稚生笑了笑，“神官不来侍奉我们并不是因为无礼，而是他知道我不喜欢被打扰。”
“有时候我也会去郊外的老神社，不过那里太远了。但不管怎么说，只有躲在这种地方我才不会被家族的人团团包围，勉强算是个私人空间吧。”
“什么意思？”路明非懵逼。
“你们三个虽然都是摇着小扇载歌载舞的神经病，但我不也是个神经病么，神经病之间就该同病相怜啊。招待神经病朋友理应待在私人空间，在严肃的办公场所里招待算什么事啊？只是可惜楚君和恺撒没有一起过来。”源稚生有些促狭的笑了笑。
他很少有这种表情流露出来，这么一看居然有些邻家男孩的感觉。在路明非脑筋转过弯来之前，他朝路明非高举起酒杯：“男人的友谊坚若金刚啊路君！”
***
路明非躺在榻榻米上，伸手摸了摸撑到微微鼓起的肚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桌对面的源稚生还在对几只扇贝上下其手，其中有一只格外顽强的样子，源稚生试了几次也没能成功打开它的壳，就差伸手拔出刀来砍它了。
屋里暖洋洋的，石棉隔热板上煮着沸腾的汤锅，鲜鱼片、蚝茹和玉子豆腐在汤锅里起起伏伏，白色的水蒸气飘散到小屋的每个角落。
这家伙居然让神官搬了个火锅进来。更可怕的是这个奇装异服的中年大叔完全没有惊讶的样子，沉默而又高效地摆火锅送食材，种类送的还挺齐全……
看到成堆的食材逐渐累积成小山，路明非震惊之余不由得猜测，这位大家长私下到底是怎样一个奇葩啊！
源稚生终于解决了扇贝，他又抓起一把牛肉丢进锅里，用筷子把它们反复的按进沸腾的汤汁中，直到牛肉逐渐变成淡淡的褐色。
“其实正经的日本火锅要比这个复杂多了，不论汤底还是食材都有很多讲究。”源稚生说，“不过我习惯这样随便涮着吃，真正的火锅食客看到了，大概会骂我浪费这些食材吧。”
不可谓不浪费，单单桌上的牛肉就是a5级的飞弹牛肉，它的评级是由专业的认证协会反复审核后确定的。评审过程极其严格，一旦稍有瑕疵都会面临着降级的风险，而通过审核后的每块肉都能卖出惊人的天价。
像这种牛肉不论是加工还是食用，都需要至少几十道工序。可这两个家伙居然把它随便涮涮吃掉了。如果这些牛肉有自己的思想，大概会郁闷到怀疑肉生，顺便赋诗一首大叹怀才不遇云云。
源稚生当然知道这些牛肉的价位，不过他选择性地无视了；至于路明非……如果他知道自己这一口下去可能吃掉了几百美元……大概会吓得从榻榻米上蹦起来。
好在他现在还不知道，所以这家伙吃得额外开心，好像连本家主厨亲自操刀的“生如夏花”都在这盆火锅面前黯然失色。
“很美味吧，我每次都这样吃。”源稚生夹起一只虾。
“嗯嗯。”路明非惬意的躺在榻榻米上。他刚刚吃的太急了，需要稍微休息会。
“那天你去红井了吧。”
“噗！！！”路明非从榻榻米上弹坐起来，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这是怎么回事！？上一秒酱油蘸虾，下一秒心系国家？要不要话题跳跃得这么快啊！？只是这种神经病的谈话方式……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别慌，我只是随便问问。”源稚生剥着手中的虾说，“我还没有赶到红井，事情居然就结束了。有一个人提前赶过去解决了一切。”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很感谢他。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大概会有更多的人死掉吧。”源稚生把剥好的虾丢进嘴里。
“嗯。”
“可我不知道是谁，不代表我不会猜测他是谁。我的直觉一直在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源稚生看似漫不经心的说。
“嗯，不用猜了。”路明非感觉自己异乎寻常的冷静，“是我。”
话一出口路明非浑身的冷汗就冒了出来。这可是关乎他前途和命运的大秘密，他居然脑子一热给抖搂出来了？如果源稚生把这事告诉学院会怎样？路明非不敢想。
“你不会乱说的吧？”路明非试探性的问道。
源稚生并不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沸腾的汤锅。路明非冷汗淋漓地看着他，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寂静，只能听到汤锅里微微的咕嘟声。
就在路明非快要绷不住的时候，象龟忽然伸手拿起桌上的酒杯，而后朝路明非高高地举起。
路明非一愣，也举起了自己的酒杯。琥珀般的酒液在杯中荡漾，两人遥遥相对。
清脆的碰杯声后，源稚生拿出一盘牛肉：“还要吃么？”
“当然，刚刚只是热身而已。”路明非抄起一块鲜鱼片，“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那就请便，今日最顶级的食材将不限量供应。”
“不限量供应的话，不知道能否再添一副碗筷呢？”
拉门不知何时被拉开，门外站着和服木屐的年轻人。他清秀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红鞘的长刀插在腰间，手中的和伞滴滴答答的往下淋着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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