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孽刀

许铁山无数次回忆这件事情，碰见人就向人家讲述那天傍晚的情形：许铁山紧跟龙老大往前急赶，越走越觉得今次的雾霭怪异，河滩里，浓雾黏稠厚重，滚滚而来，一会儿就淹没了一切。这时候其实已经看不大清楚前方的路了，看不清楚前后左右的芭茅花了，许铁山和龙老大只是凭本能往前冲……走了多久不知道，走了多远不知道，那时候，好像时间已经不存在，好像路被悬在半空。龙老大突然停下车，问后面的许铁山：我就感觉后面的脚步稀少，麻五呢？许铁山往后看了看，后面是雾霭深沉，茫然摇头。龙老大犹豫着要不要回头去找找麻五，许铁山却瞧见一团黑雾贴地飞奔而来，嗖嗖有声。许铁山大惊失色，雾霭还长腿了？邪门啊！正要丢了车子撒腿开跑，那浓黑的雾霭却又倏地分成三股，前后将他和龙老大堵了。黑雾裹挟着一身黑，脸上也包着块黑布，眼睛却透亮。哪里是什么奔跑的雾霭？却是三个人。当中一人手持一把刀锋蓝莹莹的长刀，三丈开外都逼出一股子冷气。那人在拔刀的瞬间，身边几支芭茅花应声落地。好快的刀！贺三欢？

        水至场上有座茶馆，叫“三溪流殇”。牌匾题字是莫举人的手笔。识得的说，有怀素的风范。不识得的却说，鬼画桃符。去年秋日，许铁山和龙老大收了“画眉夫人”的核桃后，龙老大去药铺抓药，许铁山就偷闲去“三溪流殇”喝了他平生唯一的一次茶。青花的盖碗，红漆雕花的桌椅。老板说，水是老井里的水，茶是牧马山的明前。许铁山不懂这里边的讲究，就是觉得好喝，舒服！就感叹那些常来此处喝茶的人有钱有福。

        评书老人何为仁瘦得像只高足蚊子，平素里走路脑壳耷拉在肩膀上，垂着手，拖着腿，只剩一口气的样子，可讲起《三国》、《说岳》、《隋唐演义》、《桃花扇》等来，就成了跳蚤，精神头旺得很，哇呀呀呀……叫得半条街跟着闪了腰。惊堂木一拍，盖碗的茶杯哐啷啷响，听得下面的人口水长流，打湿了一条街子。但何为仁最爱讲的，还是“贺三欢”的故事。许铁山那次去喝茶，主要就是为了听“贺三欢”。贺三欢并非一个人，而是三个人，两兄弟加一个妹妹，分别叫贺大欢、贺二欢、贺小欢。何为仁讲道：话说贺三欢武艺极为高强，且又加之心狠手辣。每一次抢劫，必杀一人以祭刀。传说老大贺大欢手里的那口刀，那可是神物，精工铸造，淬火次数多达九九八十一次。所以那可是锋利无比。一刀挥去，三尺开外一棵碗口粗细的树子豆腐一样就断了。秋天里落树叶，把那口刀放在树下，树叶但凡掉在刀刃上的，都自动分为两半……但这刀就是有一点不好，每隔十日必杀一人，否则刀锋很快就锈了，连白菜都切不动……据说，大前年有个游方的道士见过那口刀，道士说：这口刀是用天下孽铁铸成，非得道之人难以控制。

        许铁山知道这口孽刀的厉害，那肯定是人还没感到痛，就身首异处了，就一命呜呼了。娘的，反正是死，不如搏一搏，若是落个吓得流尿的脓包软蛋名声，以后被何为仁讲起评书来，不知会是怎样的奚落？子孙后代听了也脸上无光。恰在这时，又有一团黑雾紧贴着芭茅裹挟着呼呼大风袭来，狂风大作，芭茅硬邦邦的叶片发出生铁一般的碰击声，像无数把剑、像无数的刀枪剑戟在殊死战斗……一时间，漫远河的河滩上，就像一个宏达的古战场。天太黑，雾霭太重，许铁山的眼里已经看不见贺大欢手里那口刀了，也看不见龙老大的模样了。许铁山断定，贺大欢也定然看不清他许铁山啊！在自己身后的不知是贺二欢，还是贺小欢，许铁山大概估算了一下他或者她的位置，弓身往后悄然潜行。没有人敢往芭茅里钻，芭茅茎干粗硬，互相交挤着生长，且叶片宽硬如锯齿，所以一丛丛的芭茅林生长在一起，那就是铜墙铁壁，往里钻就是找死。也许，贺三欢也是这么想的。但许铁山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钻芭茅林，而是借助大风，从贺三欢的脚边悄悄溜走了……

        天亮的时候，雾霭散去，晨曦染红半边天，这也给了许铁山以莫大的鼓励，许铁山忍着疼痛，从芭茅林一步一步，终于走了出来……

        张纸火多年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到场上转一转。走过东头的通济石桥，前面就是青龙潭。张纸火瘦弱的影子从桥上下来的时候，看见几个人围在一起和人说话。他咳嗽一声，围观的人就散开一个缺口，张纸火走进去一看，才是浑身伤痕如鞭笞的许铁山。张纸火问：从哪里跑出来的？这样的伤？许铁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说：从漫远河的芭茅林里逃出来的……难怪如此，不过张纸火感到奇怪，问许铁山：昨天芭茅林起雾霾了，你也能够逃出来？厉害呀！能从漫远河芭茅林雾霾里逃出来的，这些年也没几个啊！张纸火就问：你咋逃出来的啊？

        许铁山又伤心哭了好一阵，才把如何赶路，如何起雾霾，如何遇见贺三欢，如何逃出来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张纸火问：那龙老大呢？麻五呢？许铁山哭得跟王麻子似的：都死了，都被贺三欢祭了刀了……

        张纸火绕着许铁山走了几圈，突然生出许多的疑惑：许瞎子，老子问你？你那身手和龙老大比，如何？你都能逃出来？那他咋没有逃出来？

        佟一刀从龙家院里出来，遇见查看甘蔗林的尚保长。尚保长因为平日里要收“团防税”，“田苗税”，“人丁税”，“剿匪税”，“过水税”，“保甲税”，“宰牲税”等等税钱，养成了态度活络的性子，远远就对佟一刀拱手，哈腰，佟一刀就说起守夜的事情。尚保长说：你做的对，我昨晚若还是知道的话，我也来守夜呢。佟一刀不相信，人说“保长三碗血”，你面上坐佛，心里藏魔，我可不信你的鬼话，说：你保长大人……其实，佟一刀有所不知，尚保长二女儿尚金花与龙老大的独养儿子龙苍生年纪相仿，尚保长心里早已安下想法，只等时机到来，好与龙老大提起。

        两人闲聊扯白，互相就是个敷衍，这厢边，不觉就到了青龙潭。尚保长看一群人马蜂一样纠缠在一起，呔一声把人群轰开，就露出个可怜的许铁山。

        许铁山又把经历说了一遍，佟一刀上去就是一脚，踢在许铁山的腰子上，许铁山栽倒地上嘴啃泥。尚保长却心里咯噔，忧心二女儿尚金花的姻缘。佟一刀说：许瞎子，定是你杂种祸害了他们！哪来的贺三欢？那是何为仁的评书。

        张纸火点头说：是啊，评书里的人能跑出来杀人，那罗成罗金枪咋不出来救友？张纸火直摇头，众人直摇头，张纸火说：说不过去！说不过去啊！

        尚保长说：人命关天，我们还是让他跟当事人说吧！

        尚保长叫两个人，一边一个把许铁山架着，直往龙家去。

        方青莲是靠在院门上听许铁山再一次述说的，许铁山说完之后，众人都等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但是，方青莲没有哭，沉默了好一阵后，她说：鸟过还留影呢，一个大活人说贺三欢杀了就杀了？这事叫我们娘俩如何过得去？

        方青莲冷冷地看着许铁山，明显的不信。佟一刀又火起，狂煽许铁山一阵耳光。许铁山脸肿得如蜂刺了，摇摇晃晃站起来往门外走，边走边说：你们都不信我，都不信有贺三欢，我去给你们找出来，给你们个交代……

        也是可怜，尚保长摸摸龙苍生的头，这孩子往日看上去，那么齐整，今日咋像就一只骟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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